她盯著他,一向柔媚的眼睛生出氣憤,眼眶微微泛紅,貝齒幾乎將軟唇咬透。


    可座上的男子好似未覺,依舊捏著那不起眼的瓷盞,細細琢磨。


    “世子,”無雙咬著後牙,聲音微微發顫,“我已是自由身。”


    自由身,良籍,清清楚楚,她不再是他的奴婢,他也無權幹涉她的人生。


    龔拓手指一緊,差點那枚瓷盞就在他手裏碎掉。長途而來的疲倦,加上風寒、肩傷,現在靠著桌椅支撐,他能試到肩上的傷口再次裂開,鮮血流出。


    還好,終是趕上了,她還沒有出閣。


    “是嗎?”他嗤笑一聲,眼睛往堂中女子掃了過去。


    第一次見她身著大紅色,還是新嫁衣,化著精致的妝容,額間貼了花鈿,紅唇水潤,整個人美豔不可方物。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樣子,刺得他眼睛生疼,幾乎滴出血來。


    她的嫁衣,竟是為別的男人所穿。


    可她是自己養的,身上每一處都是他細細琢磨出,嗬護著她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該一輩子隻跟著他嗎?她要嫁給別人,不,單是想想心裏就怒火中燒,疼得要命。


    他看不得這種事情發生。她不能嫁給別的男人,不可以站在別人身邊巧笑嫣然,不可以為他人生兒育女,不可以嬌嬌的喊別人“夫君”。


    心內急躁,風寒引起的咳嗽也來得急促,夾雜著淡淡血腥。龔拓生生將不適壓回喉嚨間,麵上還是慣常的淡漠。


    他手裏倒了一盞涼茶,優雅端起送至唇邊,借此將咳聲壓下:“你不能嫁給他,我不許。”


    無雙搖頭,腳下忍不住後退兩步:“你不許?憑什麽?我已不是你的奴婢,你不能再來幹涉我!”


    軟嗓兒因為氣恨,帶上點點顫音,明明麵上嬌柔,深藏在骨子裏的卻是折不斷的堅韌。


    龔拓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清晰在無雙眼中看見恨意。若說在伯府,她不過是恪盡職責的伺候他;後來觀州重逢,她有的是客氣與疏離;那麽現在,她就是幹脆明白的恨。


    恨?這個字讓他眼前發黑,外強中幹的身體幾乎沒支撐住,嗓中腥甜蔓延至口中。


    “不,”龔拓手掌摁著桌麵,身子站起,“你不用再做奴,我讓你做回無雙。他能給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更多。”


    他一步步走著,接近堂上那抹豔麗的大紅色。


    無雙一雙秀眉緊緊蹙著,邊往後退著,避免來人的靠近,拖遝的裙擺在地磚上一點點移動。


    “我不想要,”她直視他的雙目,明言拒絕,“我想要什麽,自己有主意。”


    他不懂,從來都不懂。她想要的隻是一個平凡人的日子,有一個簡單溫暖的家,僅此而已。跟著他呢?她一輩子依附他,做一個他手裏漂亮的玩意兒。


    龔拓停下,雙腳像釘在地上般,一動不動:“無雙……”


    麵對這個他以前隨意拿捏的嬌柔女子,如今他竟啞口無言,毫無辦法。


    作者有話說:


    就看你的傲慢和自負能端多久。


    第35章


    整座院子都是靜的, 包括外麵的巷子,也是一點兒聲響沒有。


    無雙記起陸興賢,眼見龔拓出現在這兒, 那麽這場婚事必然是辦不成了。


    “陸先生,你把他怎麽樣了?”她開口質問。


    “陸先生?”龔拓嘴角一絲自嘲, 雙拳攥起, “你這樣關心他?是不是覺得我會殺了他?”


    他看進她眼中,帶著不易覺察的委屈。他才是傷到的那個,一路從清南回到這裏,傷寒,箭傷,他沒吭過一聲,一個從不信神佛的人, 居然心裏祈禱了。


    為了什麽?還不是她。


    無雙渾身氣得顫抖,眼中柔情再也不見。不欲在同他說什麽, 她轉身便往院中跑去,豔麗大紅一閃。


    龔拓下意識去追, 大跨兩步, 伸手攥上無雙的小臂。連著那一身繁瑣的嫁衣,一同拉了回來。


    “世子要做什麽?”無雙瞪著雙眼, 喊了一聲。


    這樣近,兩人的麵龐咫尺相對, 各自眸中映著對方的身影。龔拓看清了,他喜歡的那雙眼睛中有冷淡、失望, 唯獨沒有柔情。


    “別去找他, 別去……”他緊攥著不鬆手, 見她不說話, 語氣又鬆了些,“去清南,跟我去清南?”


    他每一句話都很輕,有那麽點兒哄的意思。


    “跟你?世子難道忘了自己為何南下?”無雙心口發涼,他這是要來帶走她?


    龔拓看進她的眼睛,想要找出哪怕是一點點的在意:“我南下乃是為修江堤之事,包括清理那幫蛀蟲,我沒忘。”


    無雙看他,重複著他剛才的兩個字:“蛀蟲?”


    “嗯,就是貪官,”龔拓有些欣喜,欣喜無雙的回應,“你當時逃難,不也是因為那個貪官淩昊蒼?搞得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猛然聽見這個名字,無雙略有恍惚,剩下龔拓還在說什麽,她完全聽不進去。


    眼前出現了十年前那場大水,整個觀州城毀於一旦,確實是生靈塗炭。


    龔拓見無雙愣神,想攥上她的手:“無雙?”


    “我不會跟你走。”無雙手腕一轉,從對方的手裏滑脫。


    龔拓手裏一空,心中的空洞越發無邊:“回來,你想要什麽,做什麽,我全給你。”


    眼前的男人讓無雙生出些許陌生,他這是妥協嗎?


    “世子,”無雙強壓情緒,但是顯然是無濟於事,“回去,你當真願意帶著我這個罪臣之女?”


    話音落,龔拓不可置信的垂眸:“你說什麽?”


    無雙往後一步退到牆根,直視進龔拓眼中:“世子口中的蛀蟲貪官淩昊蒼,就是我的父親,我本名淩無雙。”


    她站在那兒,無論何時都散發著一種柔靜,哪怕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世子沒有查嗎?”她看著他,淺眸中淡淡憂傷。


    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如今揭開,心口著實疼得厲害。尤其,是貪官二字從自己嘴裏說出。柳樹林的祭拜,她知道龔拓私下裏會查,他一向如此,碰到疑問總會挖到根底。


    “淩昊蒼,”龔拓念著這個名字,便想起了那些陳年的卷宗,“你是他的女兒?”


    他之前是查過無雙,但隻有些微的無用線索,但是若細查,絕不是查不出。後麵急著回清南,也就放下了。


    淩家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並不深刻。


    “世子帶上無雙,不怕我的身份是一個變數?官場之事我不懂,但是有心人一查,其實事情並藏不住。以此為把柄,世子辦的又正好是江堤一案。”


    她像是娓娓訴說,可分明字字帶血,一字一句的擺出來。


    龔拓薄唇抿成一條線,眸色越來越深。相處五年,他自詡了解他這個寵婢,然而今日她的坦言,讓他明白並不是這樣。他了解的大概隻是他想要的那個無雙,乖順聽話,美豔多姿,一個完美的絕世美人兒罷了。


    無雙見人不語,眉間更緊:“而今無雙已過二十,幾年下去,美好的皮相會漸漸頹敗。人都是這樣,在歲月中老去。”


    “你想說什麽?”龔拓問,眼睛一瞬不瞬,明明人在眼前,偏得生出一種相隔萬裏的遙遠。


    “無雙會老的,”無雙一字一句,眼角暈著妖媚的淺紅,“與其到那走投無路的困境,祈求主子一點兒施舍,我隻想要幾年平靜日子。”


    若她現在沒了這張臉,一身香骨軟筋毀掉,他還會如此執著嗎?


    室內一默,外麵的天色暗了下來。黃昏已過,今日婚事也算毀了。


    事已至此,無雙忽然就安靜下來,身上的嫁衣直拖到地上,罩住了一身玲瓏。


    “我真的沒能有上您的孩子,”無雙喉嚨哽咽一聲,唇間一抿,“可能是身子已經不爭氣了。”


    她不是一個狠心的人,當日龔拓出使前想讓她帶上孩子,她想過避免有上,可是從來沒想過殺死那孩子。可現實就是如此,幾年的避子湯,再怎麽調理怕也難辦,更遑論她身子畏寒,還有種在身上的百馥香露。


    龔拓一動不動,好似化作一尊雕像。無雙的一字一句,都被他聽進耳中,聽不出抱怨與指責,隻是清清淡淡的講著事實。


    可就是如此,才讓他心中悶痛無比。說實話,他一直覺得無雙在他身邊過得很好,她想要什麽,他都能給她。記憶中,她總是柔柔順從懂事,等他回安亭院,卻很少問他要求什麽。


    隻有一次,她要過。是那次龔敦想弄死盼蘭,她曾經祈求過他。


    那一幕好像還在眼前,她看著他,眼中帶著期望。可他看的是大局,不屑於內院的小爭鬥,無視了她的那份期待。


    “這些……”龔拓皺眉,薄唇張合了幾次,才送出幾個字,“你會好的。”


    無雙抬臉看他,過往的苦難並沒有汙染那雙純澈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世子的奴婢。”


    她直視他雙眸:“可有想過,你想給的,並不是我想要的。”


    隻有幾個字,擲地有聲,柔柔的聲音中是她的堅定。


    是,不會回頭,她有自己的新生活,眼看會找到家人。她從不是貪心的人,也不喜歡整日費盡心思揣摩別人,讓自己活下來,她想要的從來都不多。


    說完,她不去管臉色難看的龔拓,兀自走到院中,提著裙擺往大門過去。


    “無雙,咳咳咳……”龔拓伸手,想要抓住那遠去的身影,可是體內的燥氣再也壓不住,咳聲不斷。


    他衝到院中,一貫挺直的腰背彎了下去,完全控製不住洶湧而來的病痛。


    “噗”,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落在地上,染著那片黃土成了暗紅。


    他撐著最後的氣力,視線已經模糊,那抹紅色就這樣消失了個幹淨:“別走,回來……”


    “嘭”的一聲悶響,龔拓整個人栽倒在地上,一向高傲的他,此時那樣狼狽。塵土玷汙了他俊美的臉,傷痛更是毫不留情,一寸寸的腐蝕著他的筋骨,可比這些還可怕的是,心裏空了,最後的一點兒火苗無情熄掉。


    他細長的手指摳進泥沙裏,眼中的冷漠被空洞取代。


    這廂,無雙走到巷子,才幾步就看見等候的鬱清,對方見她出來,往她身後看,萬年不變的木頭臉上皺了眉。


    “雙姑娘……”


    “我嫂子她們人呢?”無雙不想聽鬱清說話,隻想知道雲娘和鄰裏去了哪兒?


    鬱清指指巷口,簡單兩個字:“茶肆。”


    無雙越過鬱清,朝巷子口跑去。後者回頭看了眼,並不阻攔,隻是大跨步進了院中。


    天已經黑下,茶肆裏點著一盞燈。


    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麵前的茶水早就涼透,好像也沒什麽話說。聽見開門聲,俱是看過去。


    “嫂子?”無雙衝過去,拉上雲娘的手臂,焦急問,“你沒事吧?”


    雲娘臉上帶著歉意,聲音很輕:“無雙,事情突然誰也沒料到,你別往心裏去。”


    無雙不解人話中意思,但是見人沒事兒,也就鬆了心弦:“我沒事,他……”


    “他,”雲娘歎了聲,“估計也沒想到會碰上這遭。”


    另幾位婦人站起來,說是家中有事,便一起結伴離開了。春嫂領著曹涇去了水房,留給姑嫂倆單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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