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嬤嬤訝異,她連忙小聲道:“我不做別的,我是想請教請教……侍奉。”


    尋常女子出嫁,母親都會教導教導,可饒是經驗豐富的沈姨娘,也教不了她該如何侍奉宦官,哪怕大家都知道個大概,可真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加上顧玄禮又同尋常宦官不同,別人笑起來是因為高興,他卻可能是想殺人,所以如果有前人上過他的塌……她也好取取經,早做準備。


    孫嬤嬤了然,隨即看了眼周圍,諱莫如深道:“督公從未……起碼從未往府裏帶過女子。”


    “夫人不必多擔心,”孫嬤嬤以為林皎月心中害怕,不想侍奉,便小聲安慰她,


    “督公事務繁忙,平時連回府的時候都少,哪怕回來,也就偶爾在後院待幾日,極少極少時候才有空閑回主屋住一住。”


    也就是說,他其實沒什麽工夫碰林皎月,先前不叫她同寢,可能不是假話。


    林皎月捧著碗,也不知該慶幸還是愁。


    經曆過前世,她心中對男子的情愛其實已無多少期盼,罔提顧玄禮可能根本沒有這種東西,但她心中清楚,她無法靠著自己一人,去抗衡這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


    她想越過南坪伯府,護住祖父母弟,想推開宣平侯府,叫對方不要禍害自己長姐,更想狠狠打李長夙一巴掌,發泄前世一整年的悲憤哀怨,但她做不到。


    無權無勢,無錢無人,連出趟門都夠嗆,長到如今年歲,最大的財富是那一百零八抬嫁妝,而且大部分還是顧玄禮替她要來的,如今也充了督公府的庫。


    她如今可以依仗的,隻有這位督公,而且留給她的時間,也不多。


    林皎月纖細的手指盤緊碗壁。


    孫嬤嬤見她低落,想了想,終是忍不住悄聲提點,如果夫人想多了解督公,可以向督公身旁的梅掌班請教。


    林皎月遲疑一瞬,認真點點頭。


    本以為見梅九很麻煩,沒想到中午,恰好顧玄禮被詔進了宮,梅九單獨留在了府內。


    聽聞林皎月來意,梅九以為自己被督公折騰出了幻覺。


    “夫人是問……督公喜歡什麽?”


    林皎月撐著端莊,假裝不知道這人也看過自己被顧玄禮抱著嗚嗚大哭的場麵:“沒錯,督公終日辛勞,我既然進了府,便想著能不能做些事,叫督公欣慰高興。”


    看著眼前隻有十六歲的小姑娘,梅九睜大眼,腦海中隻有,督公說夫人膽子大,果然所言非虛。


    他想了想,真誠提議:“督公喜歡殺人。”


    林皎月:“……”


    梅九咳嗽兩聲:“那除了殺人,就……喜歡下雨天吧。”


    畢竟下雨天愛殺人,不也就等於喜歡下雨天嗎,梅九覺得自己換算得沒有問題。


    況且除此之外,督公哪還有什麽喜歡的?喜歡發瘋也不算啊。


    林皎月若有所思。


    而很喜歡殺人的顧玄禮,此刻倒是身如修竹,怡然自得地穿過皇宮,一路昂首闊步,不論是皇親貴胄還是當朝重臣碰上,他都眼眨也不眨,目下無塵地跨過去。


    被他忽視的人隻有將惡狠狠地咒罵咽回肚子裏,盼著這狗東西早日歸西!


    文帝約他在椒台殿見,這是段貴妃的寢宮,可段貴妃今日卻沒在殿中。


    文帝袞服冠冕襯著年輕英俊,頗有威儀,見了顧玄禮,卻比誰都更快地紅了眼,一把起身,從上首走下來。


    “督公,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顧玄禮沒說話,側目掃了眼周圍,宮女內宦們戰戰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想,自成婚後,這還是督公第一次進宮來,督公今日定是要大發雷霆的,就連文帝心中也有忐忑,麵色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僵硬著。


    他心中糾葛,顧玄禮若是殿前失儀,他自當有借口再懲處人一番,可又害怕顧玄禮的失儀沒個限度,真叫他這皇帝下不來台。


    誰知顧玄禮神色自始至終未變,待眾人走後,才微微欠身:“陛下已是獨當一麵的明君了,這般情感外放,小心被奴才們看了笑話。”


    文帝趕忙搖頭:“我與督公的感情豈是旁人可以領會的,貴妃也因著擔憂督公遇刺,一病不起,今日本想同我一道來見督公,都沒能起身。”


    顧玄禮笑了笑:“奴才謝陛下與貴妃娘娘體恤。”


    口口聲聲奴才奴才,卻也沒勸勉自己要自稱一聲朕,文帝垂眸隱去眼中波濤,歎了口氣:“就怕好心辦了壞事,這次賜婚,也讓我與貴妃忐忑不已。”


    隨即又是一頓賣慘,說那些大臣逼得自己與貴妃都睡不好,且貴妃回頭又憐惜,督公確實孑然一身已久,才動了賜婚的念頭,可謂是一波三折。


    “督公心中,可還有怨?”說了一通,文帝小心翼翼地試探。


    顧玄禮想了想今早看到的畫麵,他的小夫人雖然心眼多還白嫖他,但蹲在花園中逗貓的畫麵,倒也渾圓……好看。


    與其殺了大鬧一頓,讓旁人順心,養著叫自己賞心悅目,給旁人添堵確實更好。


    他便道,奴才不怨,多謝陛下娘娘,奴才才能得此賢妻。


    這便是……不計較先前賜婚之事了?


    文帝見他滿臉真誠,一口氣猛提,終於顫悠悠鬆開。


    加之早時聽到他陪夫人回門又奪嫁妝,看起來好似真挺喜歡的,這才完全放下心來,義憤填膺地說起了灑金巷的刺殺案。


    年輕的皇帝已經查清緣由,原來是他的瑞王叔早早豢養了一批武藝高強的死士,見此次寧王世子對督公有怨,便趁熱打,派出了一隊人馬借刀殺人。


    顧玄禮安靜聽著對方滿口為他不忿,又無能為力,看了半晌皇帝精疲力盡的演說,才慢慢點了點頭,總結:“瑞王果真其心可誅,長此以往,不僅對奴才,更是對江山社稷都有威脅啊。”


    文帝熱淚盈眶,就是就是。


    顧玄禮終於搭茬,這個活,便等同於接下了。


    無所謂是誰要殺他,反正瑞王,早晚要死。


    顧玄禮這廂剛要告退,殿外突然刮起大風,眼看要狂風暴雨,文帝猶豫了會兒,便問他可要在宮裏歇下,正好也可以等貴妃好轉了見見。


    顧玄禮身上的骨頭已經隱隱作痛,便勾唇笑了笑,謝過了文帝好意,拂袖離去。


    文帝笑容僵了僵,轉身進了殿內裏間,段貴妃倚坐在床頭,麵色微微泛著白,見他來了,謙卑柔美地看向他。


    文帝原本心中的些許埋怨,漸漸被安撫下去了。


    罷了,他想,連自己都忌憚顧玄禮這把刀,又何必勉強段貴妃時刻堅強。


    他撫著段貴妃的烏發,有一下沒一下地喃喃:“若非陸將軍戍守邊關難得回京,朕何至於……連把趁手的刀都沒有呢。”


    顧玄禮出宮時,天下瓢潑大雨,他全身的骨頭沒有哪一塊不疼,特別是腦子裏,似乎有什麽要炸裂,所以他沒有騎馬,也沒有上下馬車,而是一步一步走進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極好地麻木疼痛,一如十五年前他倒在血泊裏,渾身骨頭都碎裂時那般,雨水冷著,就不那麽疼。


    可還是疼啊,不僅僅他一個人疼,這麽些年來,死掉的那麽多人,他們的疼,都在他身上啊。


    雨水順著顧玄禮的臉凝下來,從尖瘦的下巴落上濕漉漉的衣襟。


    他咯吱咯吱地磨牙,心想,要不現在就去瑞王府殺人吧?


    說去就去,他晃了晃脖子,邁大步子,繡著金邊紋縷的黑靴毫無顧忌地踩進髒汙的水裏。


    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出了幻覺,他在路過灑金巷的時候,向來空蕩蕩的巷口,今日卻站著個舉著傘,一身鵝黃水仙散花裙的小姑娘。


    作者有話說:


    皎皎:我是來談戀愛噠!


    梅九:(突然預感不妙怎麽回事)(身後督公拔出了40米長刀)


    第18章 教訓


    林皎月舉著傘,冒著大雨跑向顧玄禮,裙擺如水中的魚尾,波瀾晃動。


    “督公,您怎麽淋著雨回來呀?”


    她小口小口喘氣,把傘舉到顧玄禮頭頂,抬著胳膊努力替他擋雨。


    可一把小傘擋不住兩個人,甚至擋她一個都夠嗆。


    走近了,顧玄禮才看到林皎月的黑發已經濕了大半,黏在她的臉上,像不知饜足的蛇纏著冰冷的白玉,而她的身子是另一塊更完整,更婀娜的玉。


    顧玄禮垂著眼情緒莫測,陰翳的眼瞳,比她的黑發還要黑。


    林皎月頓了頓,剛剛怕被雨聲蓋過聲音,所以拔高了幾分,此刻微微弱下去:“督公,不回府嗎?”


    她的試探很輕盈。


    “你在做什麽?”顧玄禮的聲音比平常低,但因著語氣冰冷,在喧囂的雨聲中如若雷震。


    林皎月有些害怕,但還是誠實道:“我在等督公回家。”


    顧玄禮緩緩咧開嘴角:“在巷口等,真殷勤啊,可旁人怕咱家,搬出巷子,不真代表整條巷子都是咱家的。”


    林皎月早就做好了被冷嘲熱諷的準備,畢竟早上他們剛剛不歡而散,所以對方此刻說什麽,她都不會放在心上。


    她也沒有領會顧玄禮看向自己的眼神,像個喋血的野獸發現了新獵物,正一寸一寸地掃視衡量。


    她認真道:“我怕督公坐馬車或者騎馬,到府裏就直接回後院,見不到您了,所以站在前頭些等。”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心眼兒,也不演了,直接就告訴了他,她想被他看見。


    顧玄禮聞言頓了頓,像發現了有趣的獵物,嘴角咧得更開,


    他終於伸出手,捏住了小姑娘纖長細嫩的頸脖。


    “林皎月,你真的很大膽。”


    他磨牙低語,疼痛讓他覺不出自己使了多大手勁兒,但他看見,這個大膽的小姑娘終於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渾身的骨骼都在戰栗,在叫囂,讓他快點捏死眼前這具脆弱的身體。


    可他又看見,林皎月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惶恐,甚至舉著傘柄的手都沒有顫抖,隻紅唇翕合,有些難撐地將手抵在了顧玄禮的肩頭。


    她的力道輕輕的,比打在他們身上的雨都要輕。


    這算什麽反抗?


    顧玄禮湊近逼問她:“真不怕咱家殺了你?”


    林皎月艱難抬起眼,目光卻熾烈,艱難地喘著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回答他:


    “我是督公的夫人,當然,不怕督公呀。”


    顧玄禮微微睜眼,手掌宛若被灼燒,不經意地鬆開。


    林皎月得到鬆氣,說不上是被雨澆得,還是汗浸透,整張臉泛著慘白,踉蹌兩步,栽上顧玄禮胸膛。


    小姑娘的身子在冰冷的雨天,靠過來時感觸更清晰,她比貓兒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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