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那麻煩您了。”


    孫蘇祺透過百葉窗縫隙,瞧見她焦慮地來回踱步。放下手機停了片刻複而拿起。


    “孫小海,我要虹場路41號特大滅門案的所有材料,我等會去你那兒拿。”


    孫小海叫,“誒?等會——”


    殷天直接把電話掐了。


    打開門,倚門邊嗅著自己新換的衣服,“沒事兒多通通風,多大味兒你聞不出來啊?”


    孫蘇祺一臉從容地捏著根香腸往嘴裏送,低頭把蓬亂的馬尾散開。


    拉了拉衣服,突然助跑起跳像樹袋熊一樣掛在殷天身上。


    她拚命將身上的氣味往殷天鼻尖送,“我聞不出來,你來幫我聞聞。還嫌棄有味道,你有本事你自己剖啊,這種不利於警內團結的話要少說。小師妹怎麽學得守則呀?”


    殷天屏息掙紮,孫蘇祺枯草一樣的幹發附著著她整個麵部,熏得她幾乎出淚。


    好不容易逃離,她搶了瓶清新劑,在南廊裏瘋狂噴。


    一推7號審訊室的門,審訊室中空無一人。


    她一把拉住路過的警員,提聲,“人呢?”


    “放啦,剛走。”


    “靠!”她扭頭向樓梯間衝刺。


    從巷子跑入米市大街,人流晃動,車鳴起伏。


    她在人行道上左顧右盼,嫌犯無影無蹤。


    殷天沮喪地徘徊在巷口,突然發狠地踹向路旁的回收垃圾箱。


    巷子的右側是分局辦公樓,她感受到來自那裏的一道灼熱視線。


    殷天麵無表情地仰視回去,是五層落地窗前舉著電話的郭錫枰。


    四目相視,針鋒相對。


    郭錫枰電話那頭是他發小陳淳,警局檔案高級監理員。


    “……那還真是臥虎藏龍,她檔案加了密。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沒受|賄吧。一個在公安大拿一等獎學金拿了7年的主兒到你那當文職,身份還加密,還不是個善茬。比他媽老爺們都能打,天天拉著張驢臉跟她導師幹|仗。她爸……你也認識,殷叔……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殷叔愛女心切,不想讓她涉險,還是上麵放了雙眼睛在你那。你呢做事認真脾氣也差,郭子咱別惹事,該避就避啊。”


    郭錫枰磨牙,“早該想到來者不善,猖狂之極。這樣的人當文職多浪費,為什麽不用,用!要用,要重用。既然技術過硬,體能又好,那就進外勤唄。”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殷天,露出個古怪笑容。


    殷天沒上樓,直接去車庫拿車。


    她開著輛草綠色的mini cooper天天招搖過市。


    馬路中間紅色的行人燈“啪”一個翻轉成了綠色。


    一隻被繩索牽引的大型金毛衝著電話亭吠叫。


    麵無表情的殷天繃不住了,酣暢淋漓地大笑起來,嫌不過癮,還重捶了兩下方向盤。


    成了!


    她引起了郭錫枰的注意,這一日可算沒白忙乎,每一件都在他惱怒的邊界反複橫跳。


    她故意摸進5層的刑偵會議室,不著痕跡地將白板挪移至攝像頭斜下方,拿起黃筆圈人。


    殷天這幾晚研究過郭錫枰,將他材料攤滿整個床頭。


    毛巾包著她濕漉漉的長發,躍上床,悠哉哉端起牛奶閱讀著他的資料。


    郭錫枰的雷是什麽?是最忌忤逆,以下犯上。


    她在7號審訊室裏跟嫌犯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浪費了一天時間,生氣又瀉不出火對吧。幫我帶句話給等會進來的人,一個字都不要錯,把火開開心心地泄出來。你就跟他說,你追出去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錯了,為什麽還追,是因為業績嗎?”


    嫌犯噗嗤笑了。


    殷天料定郭錫枰會調她內部檔案,她先發製人給陳淳電話。


    “他是你發小,所以他隻會問你。他隻要問,你就說,不用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就說大實話,說我能力強脾氣差,說我來者不善,辨不清是敵是友。”


    紅燈跳轉成綠燈。


    後麵車笛接連催促。


    殷天一踩油門,小cooper彈射出發。


    她笑容漸漸凝固,漸漸隱去——41號聯排在零幾年傳出死亡曲調,這正是莊鬱租住的時間。


    殷天自問從未在她麵前接聽過電話,“那麽,是我記憶出了差池,讓你學了我的鈴聲,還是你就是原唱。”


    西城分局在一三岔口的西側,永遠擁堵。


    殷天給孫小海打去電話,調頭泊在了分局對麵。


    一個麵目蒼老的女人引起她注意。


    女人腳底生根,紋絲不動,像尊佛像紮在分局門口。


    殷天眯眼打量,她長相異常相熟。


    孫小海裹著個皮夾克從大門匆匆走出。


    殷天觀察到女人站立的姿態有了變化,她仰起脖子目光渴望地跟隨著孫小海,孫小海則滿麵漠然,越過她期盼的雙眸。


    殷天突然想起來了,她是劉秉茹。


    1999年在西城分局大鬧三中隊辦公室,嚎啕大哭的劉秉茹。


    殷天還模仿她往老殷身上扔飯盒,把張乙安罵得差點崩潰。


    她難以置信地透過車窗諦視著她,歲月的痕跡在她臉上雕琢得太快,她成了一個枯槁的老婦人。


    劉秉茹默默地望著孫小海,瘡痍的目光閃爍著夕陽的光亮。


    孫小海上車。


    殷天不動聲色,“那女的誰啊?”


    他將頭側向車窗,不想談論。


    “說吧,不說我怎麽給你支招。就眼巴巴的看著你,我也沒見她看其他人。”


    “41號滅門案的同一天,南城廢材廠死了一男孩,記得嗎?”


    “知道,你爸的案子。”


    “我們家認識她的不止我爸,我也認識,我媽也認識。我跟閆朔是同班同學。”


    孫小海沉默良久,“案發的一個多星期後是家長會,她把我爸叫去了……那是我這輩子最絕望的時候,勝過於我爸離開。”


    那年他8歲,是向陽小學3年級1班的學生。


    每學期期中階段,都會舉行家長會。


    那天教室的黑板掛著五彩裝飾物,家長陸續進教室,學生嘰嘰喳喳,三五成群談笑風生,原本不大的教室因多了一倍的成人而顯得擁擠。


    王菀冬拉著孫小海進教室,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孫耀明麵如死灰地坐在另一個孩子的位置上。


    他身後站著一個神色陰毒的女人。


    孫小海驚喜地撲進孫耀明懷裏,拉扯著他,“爸爸你坐錯了,我的位置在那。”


    孫耀明擠出笑容“乖,去你位置坐好,爸爸先坐這。”


    王菀冬想上前問孫耀明原因,但忌憚劉秉茹的眼神,更忌憚劉秉茹看著孫小海時怨毒的神態。


    她一把抱起孫小海回位置,不時側頭瞄一眼丈夫,但他至始至終都沒抬頭。


    年輕的女老師在講台上親昵地展示著每個孩子的畫作,氣氛融洽。


    當展示完畢,女老師總結發言。


    劉秉茹尖聲打斷,“小謝老師,為什麽沒有我家閆朔的畫呀,我記得他交給您了。是因為他死了嗎,你連評論都省了。”


    女老師兀的噎住。


    教室陷入一片短暫地驚呼,而後是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向劉秉茹和孫隊。


    劉秉茹死死擰著孫耀明肩上的警銜,“孫隊,尷不尷尬。你坐在這尷不尷尬。連人都抓不到,無不無能。我兒子參加美術班的,他的畫每次都被老師表揚。你兒子的畫,”


    她繞過家長一把從孫小海手中搶過畫,“畫成這樣都能被表揚,那為什麽不表揚表揚我的兒子!就因為他死了,他死了!我坐在這裏我來開家長會,我就是來聽老師表揚我兒子畫的好,他畫了好久,他畫的是我!”


    劉秉茹紅豔的嘴唇如一血盆大口。


    孫小海在王菀冬懷裏瑟瑟發抖,王菀冬哭了起來。


    孫耀明麵無表情地低著頭,對周遭目光熟視無睹。


    他的安靜激怒了劉秉茹。


    “記者天天堵著我家門,你是知道他們問我什麽問題的。你給過我希望啊,那為什麽現在都抓不到人,為什麽!”她指著孫小海,“如果是你兒子,如果是你兒子躺在那,你會不會還這麽若無其事!”


    劉秉茹狠狠甩了孫耀明一巴掌。


    “啪”的聲響綿長且尖銳。


    孫小海驚呆了,他想衝上去,卻被悶聲哭泣的王菀冬死死壓在懷裏。


    “我媽走出教室的時候腦袋低得跟綁了個秤砣似的,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些家長的眼神。還有我的同學,他們說孫耀明是大廢物,我就是那個小廢物。治安不好就是因為有我們兩個廢物在。姐,我媽是真慫,一直慫到我爸走了,就不慫了。第一次看我媽打架就跟這女的,我媽衝到她家說我家的天倒了,你滿意了吧。兩個女人打得昏天黑地拉都拉不開,我媽現在臉上還留著疤呢。”


    殷天雙目潮潤,將車停靠在路邊,麵頰被街側醒目的廣告牌印染得花花綠綠。


    她抽出紙巾遞給孫小海。


    孫小海沒接,一吐為快,“所有的罪都因人心而起,所以才有了大大小小的犯罪,有那麽多受害者,那麽多罪人。罪人一定是加害者嗎?受害者就幹淨嗎?這個女人就不會成為加害者嗎?”


    “過於相信真善美那叫天真,過於陰暗那叫偏激。你是執法者,要中立,別跟我一樣習慣性傾斜。”


    “你也知道你自己習慣性傾斜?我其實挺慶幸,沒走你的路。可能因為我媽太懦弱,天天說這都是命,所以我沒你那麽大的氣性。”


    殷天點煙,給孫小海遞了支,“還是老夢見他?”


    孫小海輕輕頷首,“說我衝得時候不夠快,膽子不夠大,我說那你看錯人了,我是技術科的,不用往前衝。我身上背著我媽,我也不敢往前衝,不像你當年背著我倆,還能這麽義無反顧。你她媽是英雄,我不是,我也不想是。”


    “實在睡不好吃點思諾思吧。對了,說起你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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