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迫自己無動於衷,可耳朵似兔耳,機敏地支棱著,定位著她的方位,她從41號門前走過,不曾有片刻停留。


    殷天氣得大汗,絲毫不覺得冷,匆匆去老莫家湊活了一晚。


    臨睡前趴陽台欄杆上想給米和發短信,躊躇了幾次,一遍遍刪,一遍遍改。


    她掏煙點火,還沒抽上,就想起他在老洋房裏的雷霆震怒。


    最後煙也掐了,短信也刪了,望著窗外馬如遊龍的燈河老街一動不動。


    智者不入愛河。


    她動了情就開始矯情,可她偏偏最忌憚矯情,算了,思來想去都是悖論,看命吧。


    半夜3點,她實在睡不著,跟更年期似的,盜汗燒心,滿腦子都是米和憋屈攥拳的樣子。


    她受不了,外套裹著老莫的睡衣,叫車往虹場路疾馳。


    黑沉沉的富華家園正酣睡著。


    她成了那條街巷唯一活動的人。


    站在41號花園門口不敢進,隻能打電話讓米和出來。


    米和頂著雙兔子眼,麵無表情地開門,就站在門檻上,也不向前邁步,“怎麽了?”他不善地露著獠牙裝凶。


    殷天光腳穿著拖鞋,冷得直跺地,吸了吸鼻涕,“我煙癮犯了,想過來要顆糖吃。”


    米和覺察到她拖鞋樣式與家裏的不符,“你從哪兒過來的?”


    殷天打了個噴嚏,“老莫家。”


    “你……”米和氣急,凶狠之姿瞬間蕩然無存。


    慌裏慌張從玄關扯下件長羽絨,就撲向她,一摸手,跟凍雪一樣冰寒。


    大衣裏隻有件單衣,上牙撞下牙,冷得全身煞白又哆嗦。


    米和忙把羽絨給她裹上,蹲下一觸她腳踝和腳麵,比手心還冷。


    他知道殷天不敢進屋,又跑回衣帽間給她拿鞋拿新襪。


    米和給她穿襪子的時候,殷天開始揉鼻子流淚。


    她想起了葉絨,那時候她5歲,特軸,總覺得襪子得分左右,可她自己不會分,每次都得穿個十多分鍾,那時候每次上幼兒園遲到,都是襪子耽誤的,葉絨就一遍遍教她,一遍遍示範。


    米和坐地上,左腳穿好穿右腳。


    然後給她套上自己的高幫登山靴,把睡褲褲腳塞鞋幫裏。


    殷天的眼淚一滴滴落,落在他的短發茬上,鼻尖上。


    米和仰頭,滿臉匪夷所思,“不是應該我覺得委屈嗎?”


    殷天拿袖子大力抹淚,臉被擦得發紅發糙。


    米和看得擰眉,起身拍掉她手,輕輕拭著撚著。


    殷天猛地抱住他,仰頭悶悶不樂,“我想吃餛飩,九記24小時營業,咱去吃玉米蝦仁餡的餃子和茴香包子,吃完咱去老莫家隔壁的酒店,大戰三百回合,然後我8點半去上班,你回律所。”


    米和怔怔然,看了眼42號聯排,看了眼她,“殷叔和張姨會把我生吞了的。”


    殷天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套|子,“你就說你行不行吧。”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白璧無瑕的莊鬱


    燕語鶯啼, 碧空如洗。


    殷天心情一歡暢,便能把隆冬釀成豔陽春日。


    8點03分,她提著“錄口供”的雞蛋灌餅, 神清氣爽地跟分局門衛招呼。


    今日起, 她正式接手1999年虹場路富華家園41號聯排特大滅門案的重啟調查。


    電梯門一開, 就看見丁一遠和拄拐的郭錫枰正在扳談,殷天一愣, “您咋還親自來, 視頻連線不就好了。”


    郭錫枰右肩掛著一鬆鬆垮垮的布袋,“能一樣嗎, 多少人盯著這碰頭會。”


    殷天餘光一掃布兜, 竟是遝嬰兒床廣告。


    目光下移,瞧見袋子底部一鼓起的圓狀物, 好奇地探手一捏,果然,是卷盤起的鋼尺。


    殷天笑了, “您倒都不耽誤,甭瞧了, 嬰兒床我家送, 張法醫把牌子都選好了。零零碎碎那些亂七八糟小孩玩的,老莫包圓了。酒樓定了嗎,多少桌?”


    丁一遠接話, “昨兒我陪他去看了, 點了點人, 少說26。”


    殷天吸氣, “26?您要累死自個兒啊。”


    郭錫枰哼聲, “你當七中隊白養人呢, 你們上啊。”


    丁一遠“嘎吱嘎吱”嚼著棒棒糖,“我們隊白養人,殷哥來我們隊吧。”


    “屁!你少離間我們,我就郭大爺一領導,郭大爺是天是地是衣食父母,是咱中隊的指路明燈,反正也輪不上我當牲口,”殷天搖頭晃腦地啃灌餅,“我和老莫是伴娘。”


    “你郭大爺轉督查,你也去?”


    殷天一窒,有些驚疑,滯緩地看了郭錫枰良久,“您繼續往上走,成績會很漂亮。”


    郭錫枰剛要開口,被丁一遠截胡,“勸過啦,誇他是好隊長,不像那些眼皮帶秤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殷天蹙眉,全然沒料到,“說舍就舍,拚了那麽多年,學姐逼你的?”


    郭錫枰剛要接話,丁一遠又痞裏痞氣搶言,“哪能啊,你郭大爺在家也是盞明燈。”


    “四層了,您趕緊下去。”郭錫枰舉著拐杖把丁一遠攘出去。


    丁一遠扒著電梯門,“我現在七中隊代理隊長,我去五層!”


    殷天身子向前一傾,瘋狂摁著關門鍵,“您啊,您走一層上去,當消化食兒了!”


    丁一遠嗆聲,“憑什麽。”


    他扒門的手指被殷天一根一根掰開。


    丁一遠還要強,殷天急了,“您有沒有點眼力見兒,我和郭大爺有話要說!”


    路過倆女警,一聽這義正嚴辭的擠兌,齊齊“噗嗤”笑。


    丁一遠沒麵子,撓著頭,唉聲歎氣向樓梯間走去。


    總算六根清靜,沒了蚊蠅。


    殷天很惑然,“怎麽這麽突然?是學姐的問題嗎?”


    郭錫枰搖頭又點頭,“不全是,以前覺得她不在乎,死一次才知道是她藏太深。到現在每晚還噩夢呢,有幾次半夜跑醫院,外衣都不穿,不哭不鬧,就死盯著我,也不睡覺,讓她睡就非擠我邊上。”


    “她應激障礙比你嚴重。”


    “一直沒正式謝你,如果不是那次你拉著,人就沒了。”


    “客氣了,換誰我都會救。”


    “當時摔下去腦子裏兩件事,浴室的水管壞了很久,沒換,如果就她一個人,哪兒天崩了淹了怎麽辦,還有就是調職申請,沒遞,覺得自己牛|逼,也覺得她自私,死一回,就徹底老實了。


    “也好,能有個拎槍的進督查,總比那群老祖宗紙上談兵強。”


    “早呢,還得看人家要不要,手續走下來,怎麽都得明年下半年,或者後年年初。”


    梯門一開,郭錫枰緩緩走向會議室,拐杖“噠噠”了一路,殷天不緊不慢地跟著。


    沿途的警員紛紛招呼,一時喋喋不休。


    這次碰頭會,所有參與過1999年41號滅門案的老人們都齊聚一堂。


    老殷、姚局、張乙安、龐法醫、劉叔……中間留出個空位,是孫耀明的。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


    20年前風華正茂、生機勃勃的青壯年,如今已初窺老態,他們或平步青雲,或蹉跎浮生,或溘然長往……


    殷天拿著保溫杯進來的瞬間甚是恍惚。


    她看到時間的長河在眼前濃縮成惶惶人影,露往霜來,他們隱滅了太多當年的銳利,磨損得波瀾不驚。


    歲月風化了麵容,卻剿不滅依舊蓬勃的滾滾熱腸。


    這案子於他們,鐫刻得太深重。


    七嘴八舌對當年的解惑思維、破案邏輯、現場數據、屍表檢驗念念不忘,幾乎是倒背如流。


    殷天一時被這時間的滄桑力量所擊潰,強忍著淚花。


    原本是她的主場,卻頻頻愣神。


    龐法醫的發言讓她恍如隔世,上一次聽他陳述是在8歲。


    她偷偷從西二環甘乙筒子樓的大媽家跑出來,姓王還是姓李,已然記不清了。


    隻記得捏著月票,跟大冒險似的,換了兩趟公交,摸到了西城分局,找到了三層的會議室。


    趴在門縫裏,聽那時尚年輕,不謝頂,沒有啤酒肚的龐法醫說著桑國巍在傾盆暴雨夜,一路下爬一路叫喊。


    她疼得摧心,痛得剖肝,像個發瘋的狼崽滿層嘶嗥慟哭,最後被老殷緊緊納在懷裏。


    那時候,是她人生的至暗。


    8歲。


    28歲。


    磕絆二十年。


    終於不用再偷偷摸摸,她堂而皇之成了緝凶的一員。這一刻,她與昔年往月裏所有的艱辛與掙紮和解了。


    老殷是理解的,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閨女,閨女比他硬氣,愣是沒掉一滴淚。


    二個多小時,會議結束。


    郭錫枰聽得佩服亦唏噓,離開時拍了拍出神的殷天,裹住她肩頭,用力的摁了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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