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生問答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1)


    “子亦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麵而己矣。”(2)


    青衣男子歎了口氣,複又挺胸抬頭,背手身後侃侃而談:“師尊勸陛下減免賦稅休養生息,本意是為了天下太平,既無私心,又何來包庇江南富戶商賈之說,被陛下奚落和汙蔑呢?”


    座下小宮女半眯著眼如小雞啄米般不斷點頭,仿佛十分認同他的說法。青衣男子卻是愈發無奈——他哪裏看不出來這女子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這會兒已是困的快要睡過去了。


    果然長成這模樣的,無論男女都是不愛讀書的麽。阮虞腦中閃過些許詭異的想法,趕緊搖搖頭將其甩開,捏著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敲,驚醒了正與周公聊的難舍難分的小宮女餘招娣。


    “餘招娣,你且說說,若當時是你勸阻陛下,該如何讓陛下明白這個道理?”


    “啊……?”


    餘招娣揉了揉眼睛,慢一拍抬起頭來,十分無辜的看向盡職盡責的教書先生阮公子。她也不知道這個怨種大表哥到底是哪根筋抽了,竟然真起了教她讀書的心思。鬼知道她打小兒就不愛讀什麽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有那個功夫去校場上練兩套刀法,再不濟和元修一塊兒上街溜達閑逛也比死背書強!


    贏天青憤憤不平的想,連她爹她娘都不壓著她讀書,這一表三千裏的大表哥算老幾啊!


    且這個問題——餘招娣心道你師尊都隻能把你押給元修才平息元修的怒火,她怎麽知道要如何胡謅才能勸陛下“納諫”?更何況她並不覺得半年前江南一行,秦釗真如阮虞說的全無私心,元修也並非肆意妄為濫殺無辜。


    阮虞不是死讀書的老古板不假,否則也不會行非常手段堅定的入宮。但終究是個百年世家的公子哥兒,往前二十多年隻有書中的高屋建瓴,又何曾真正看過百姓民生?


    阮虞卻誤會了她的遲疑,隻當她真在想法子,心中不禁有些許熨帖,乃放柔了聲音鼓勵道:“你隻管將你的想法說來,便是說錯了也沒關係。”


    阮虞確實熄了將餘招娣“進獻”給皇帝的想法,然他閑著也是閑著,既然一開始有過教她治國之道以影響陛下的心思,不如索性踐行一番,權當是對自己的理念學識再做一次複盤與補全。


    而且,咳咳,這女子胡說八道的殺傷力太強了,還是多讀點兒聖賢教誨,學一學謹言慎行吧。


    何況是對著這樣一張臉呢——阮虞心中無端升起幾分玩味。雖是個女兒身,這餘招娣的五官和身形怎麽越看越與“那人”有幾分神似。想著當初在混不吝的小表弟跟前吃過的虧,阮虞便越發期待餘招娣的領悟和回應了。


    餘招娣能如何回應?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今冷宮裏數阮虞最大,她可不能像多年前一樣趁人不備將人往幹涸的蓮池中一丟,再大搖大擺的跑到樂王府和元修一塊兒嘲笑這倒黴大表哥秀才遇上兵的慘劇。


    但要她說元修做得不對也是不可能的。贏天青想了想,倒不急著說自己的想法,而是繼續眨著無辜的小眼睛看阮先生:“所以先生和先生的先生都覺得江南商賈無辜咯?可先前您還說商賈重利,於國仇家難時囤糧倒賣,使江南民不聊生幾乎引起民變才引來陛下南巡。陛下南巡若是不處置這些人,難不成還要誇他們嗎?”


    阮虞:……


    你這個角度很好很刁鑽,但我之前所說的你是不是都沒聽進去?!


    阮先生憋著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又聽小宮女說道:“我是明白先生的意思,您和您先生都覺得既然商賈犯事兒,把那幾個犯事兒的抓起來殺了就算了。想要百姓過好日子卻不是靠殺人能做到,而是要讓百姓更容易賺到錢買到糧才能填飽肚子的。”


    阮先生鬆了口氣:“……是了,雖言語粗鄙淺顯了些,但確實是這個道理。”


    “那麽請問先生,就算降低了賦稅,百姓就一定會有好日子過嗎?您知道其實各地都有各種苛捐雜稅,關鍵不在朝廷而在地方官員嗎?”餘招娣抬起頭,黑亮的眼眸讓阮虞又有一瞬間的失神,便聽她困惑的發問:“您覺得為什麽那些商賈敢不顧老百姓的死活哄抬物價,為什麽那些小官小吏敢欺上瞞下層層盤剝?”


    阮虞下意識的咽下一口唾沫,艱難的轉移話題:“這個問題很複雜,但我今日與你說的是——”


    贏天青打斷了他的話:“我娘——我娘舅家有個讀過書的表哥,曾與我說士紳商賈但凡敢與國爭利的,身後都有厲害的大官兒。想來江南這些倒賣糧食哄抬物價的商賈背後同樣有厲害的大官兒,隻殺商賈而不管他們背後縱容獲利之人,難道事情就算結了麽?”


    這話是她娘親閔氏說的,出處卻是閔氏的親祖父、文帝最敬重的文人大臣閔太師對江南格局的預見。


    閔太師亦是出自江南,其時便看透江南世家自成一體,雖無意造反,卻牢牢把控景國近半的文人喉舌和糧產賦稅。除非有哪一任陛下肯下定決定傷其根本破而後立,否則江南永遠不會真正臣服於朝廷,反而始終處於一種超然的不敗之地。


    阮虞雖以閔太師作為自己的畢生目標,卻是自江南士族而生,自然不會察覺這龐然大物對朝廷的威脅,也看不出元修以肆意濫殺為名,實則想借機重創望族門閥對江南的控製。秦釗作為閔太師之後的第二個大儒約莫是能品出幾分的,可這江南的官吏也好,門閥世家形成的關係網也罷,有多少是他的故交弟子?他又怎麽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陛下不惜動搖國本也要將他們全部掀翻?


    阮虞並不知贏天青看的比他更深遠,隻在心中暗暗歎氣。心道這女子雖是個村丫宮女,倒與那人頗為相似,總有一種驚人的敏銳直覺,能直擊背後的關竅所在。


    他並不否認,隻解釋道?????:“商賈背後確實有官吏撐腰,但彼時西北征戰方休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官場格不宜妄動。陛下對江南一係官員打壓降職殺雞儆猴已是足夠,又何必非要斬盡殺絕?”


    “哦,不斬盡殺絕,等著他們再養出一批與民爭利的蛀蟲麽?”


    贏天青翻了個白眼。她作為寧國公世子、鎮北軍少主,跟著父親征戰沙場,也同樣過問邊陲百姓的生計。貪官汙吏這種事兒在邊城是絕對禁止的,水至清則無魚就不養魚,誰敢伸爪子就剁了誰!


    “我娘——我我娘舅家讀書的表哥說過,揚湯止沸不如去薪,潰癰雖痛勝於養毒。那些大官是毒瘤,就該把他們一起清理掉,換上幹淨的人來。且這樣才算殺雞儆猴,告誡後來者不要重蹈前者的覆轍吧。”


    她忍不住拿眼睛瞄阮虞:“還是說那些大官真會把幾個商賈的死當做‘殺雞’而受到震懾?不,他們一次甩了黑鍋隻會覺得以後還能這麽甩黑鍋。至於那些商賈也不過是個工具而已,死了一批工具還有更多嗷嗷待哺的後來者隨他們挑選,他們才不怕呢!”


    “你倒是好膽氣!”阮虞也不知是被氣笑的還是真對她的話有幾分讚賞,竟是改了話題順著她道:“所以你覺得是陛下做得對?就該把那些人從上到下擼個幹淨?”


    “有何不可?”贏天青與他對著杠:“陛下又沒少殺人,奴婢跟著采選使入宮的時候都聽說了,陛下給寧國公家翻案,可是一口氣把什麽李太尉家王侍郎家徐寺卿家都砍翻了,怎麽京中大臣都能砍,江南的大臣就不能砍?”


    “這根本是兩碼事。”阮虞搖頭,剛覺得這宮女頗有想法,這會兒又覺得她果然隻是個村丫。陛下借贏氏翻案將叛賊逆黨徹底清除乃是在皇黨的默許之下進行,還能騰出不少位置給從龍之功的幾家勳貴,朝廷江山自然隻會更穩固。可江南士族本身就是皇黨——便不是皇黨,也絕無造反之心,為朝廷穩固怎可輕動。


    他卻沒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已經隨著兩人的辯論而發生了轉移,所思不再是“江南無辜”,而是為了朝堂穩固不得不對那些盤根錯節的官場齷齪予以默許。


    “公子是不是仍覺得陛下若是動了江南士族,便必然會動搖國本?”贏天青懶得和他兜圈子,繡眉微豎,索性把話說開了:“可請問公子,當時又是個什麽情形?”


    “當時——”阮虞無奈的揉揉額角,他早給餘招娣解釋過:“當時西北方才平定,陛下又在京中殺了好些重臣,著實應該休養生息……”


    “卻是錯了!”贏天青斷然道:“正因西北才放平定,大景暫無外患,陛下挾大勝餘威並京中清肅之決心才好一鼓作氣的擺平了江南。且不必說什麽動搖國本動搖民心的鬼話,大景人才濟濟,哪裏找不出幾個能吏來接替江南官場?哪怕陛下派頭豬來,恐怕也比那些貪官汙吏更得民心。隻要軍中不嘩變,百姓不叛亂,就靠著幾個士子文人奔喪嚎哭還能動搖過之根基不成?”


    “您也說了,江南之亂不在商賈,而在於商賈之後的官吏,以及供養這些官吏的本地士族。若您所謂的‘民心’隻是這些世家文人,您所說的自然是對的。然陛下既是天下萬民的陛下,眼中自然不會隻有這些高高在上的士人,還有萬千庶民的生存和生計。”


    “因您和您先生的執意‘勸誡’,陛下錯失了一次趁他們病要他們命將他們連根拔起的機會,等這會兒江南的士族緩過勁兒來又大了膽子還有所提防,陛下想對江南動手可就更難了?”


    贏天青看著麵色漸漸轉沉的阮虞毫不猶豫的“嘖嘖”兩聲盡是嘲諷:“分明是你們隻顧著麵上光鮮和自身利益置百姓於水火,還好意思在這裏沾沾自喜的覺得自己直言進諫十分偉大?若是當時我在場,我一定勸陛下好好的殺,放心大膽的殺,隻管將那些不顧百姓死活的人都滅個幹淨,誰敢攔著陛下,我便做個馬前卒也要替陛下趟平大道,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好!”


    一聲混著笑意的淡淡叫好聲突然響起,將“探討學問”的師徒二人嚇了一跳。贏天青下意識的循聲看去,隻見一襲瘦削的人影逆著光站在門口,柔和的日光給他蒙上一層模糊的金邊。


    他抬足邁步,言語慵懶:“朕向來肆意,可沒考慮那麽多。不過既然做了皇帝,自然有不少人為阿諛拍馬替朕洗刷名聲。卻沒想到這馬屁拍的最好的竟是個宮女。阮先生這冷宮——可真是藏龍臥虎,人才輩出啊!”


    作者有話說:


    ****


    (1)出自《道德經》


    (2)出自《論語》


    女主和阮虞的爭論屬於理論派的事後諸葛亮,並不是說阮虞他們當時的主張是私心包庇。其實是元修蛇精病根本不管亂殺一氣會不會激起內亂,秦釗出山勸元修本心也是為了維護江南甚至江山的穩定。


    不過管它呢,贏天青就是要維護元修,誰讓他們好兄弟一被子呢


    第6章 跟我走


    “嘖,自從趙簡那家夥入了閣,朕可許久沒聽過拍馬屁拍的這麽清新脫俗又合情合理的說辭了。”


    輕薄的話語從慘白的幾乎毫無血色的薄唇中吐出,元修提了提嘴角,給這場問答劃下一道休止符。他在江南準備殺人是為了肅清江南官場還百姓一個海晏河清?約莫是有這麽個想法的吧。隻不過他也確實沒考慮過當時的江南和大景能不能承受這一劑猛藥——畢竟這個無趣的國家遲早是要在他手裏完蛋的,早一日完蛋還是完一日,於他又有什麽區別?


    可話由這宮女娓娓道來,在他耳中便莫名的舒坦,仿佛就算她說的是些別的不相幹的,隻這麽胡亂說著,他也願意安生的聽上許久。


    或許這就是阮虞對這個宮女另眼相看的緣由?元修眼中閃過一絲探究,一腳踏入殿內,臣服於身後的光暈退卻,勾勒出瘦削到病弱的體態與嶙峋蒼白的臉龐。


    贏天青隻覺得胸口被人猛地大了一圈,重重的閉上雙眼。


    時值三月,乍暖還寒。大病初愈的贏天青裹著厚厚的棉衣,元修卻隻一身玄色常服,指尖凍的青紫。


    這可是她出身高貴嬌生慣養的好損友,自她五歲與他相識便是個冬怕三九夏怕三伏的矯情人兒。可如今冰層未化,他卻穿這麽單薄,贏天青隻覺得滿腦子都是嗡嗡的,隻想拽住他的衣領子問他是不是找死呢,然後拎著他給他裹上厚厚的十層八層的棉衣大氅。


    “你——怕朕?”


    輕聲疑問忽然在耳邊響起。看到那個敢對阮虞毫不相讓直言強辯的女子卻被他嚇的渾身顫抖,元修不知為何,心中驀的升起一道比麵對江南碩鼠們更大的怒意,瞬間粉碎了先前難得的一絲愉悅。


    淩厲的殺氣直衝天靈蓋,贏天青一個激靈,直勾勾的看向耳旁。元修瘦的宛如鬼魅的臉陰沉沉的貼著她,贏天青一個腿軟,被這個從未見過的喜怒無常版小夥伴嚇跪了。


    天煞的!她的小夥伴雖然又矯情又麻煩,可性子一直都是挺好的啊,這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到底是誰把人給帶壞了啊?!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天威森嚴,奴婢,奴婢給陛下磕頭了!”


    磕頭磕頭,她現在的身份可是個宮女,別說給皇帝磕頭,隻要不被皇帝找麻煩,就算叫爹都行!


    她滿腦子都快漿糊了,嘴比腦快的脫口而出:“爹,您看我跪的還標準嗎?”


    “……”


    “……”


    準備提醒這宮女不得無禮的陳公公沉默了。準備替餘招娣請罪求饒的阮虞也沉默了。


    餘招娣,你可真是好樣的!


    “……爹?”


    元修揣摩著這個詞,漸漸的,如鬼魅般的臉色露出一絲笑意。陳公公好歹鬆了口氣——好了,看來陛下暫時不會發火了,大夥兒的小命保住了。


    “你平時就是這麽哄阿阮的?你也管他叫爹?”前一秒還宛如風暴將至的皇帝陛下這會兒又好整以暇的在主位上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起吧,抬起頭來。”


    抬……抬頭……


    贏天青又是一個激靈,隻覺得今兒怕是得死在這兒了。先前她與阮虞說話時背對著大門,及陛下進來便及時低頭行禮,皇帝陛下著實還沒看到她的臉。可連阮虞這幾年不見的怨種大表哥都能看出她與“贏天青”的相似,比阮虞更熟悉她的元修會看不出來嗎?


    ——那他會怎麽想?會怎麽辦?會不會把她拉出去砍了?會不會連著阮虞一塊兒砍了?


    贏天青心裏打鼓,可這會兒也不敢忤逆這陰晴不定的主兒。這可不是當年的小夥伴,是殺人不眨眼的殘暴陛下,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索性——死就死吧!


    眼一閉心?????一橫,一張還帶著蒼白的臉緩緩抬起。元修的目光隨意掠過,而後,便定住了。


    “你——睜開眼睛。”


    贏天青聽到他深吸一口氣,沉默了許久才咬牙切齒的下令。


    睜開眼。烏黑的眸子與那陰沉的目光有瞬間交接,隨後心虛的瞥向一旁。


    “好,好樣的!”


    元修的聲音顫抖,說不出是淒厲多些還是嘲諷多些。他猛地起身走向阮虞,隨手操起一旁的圓凳,重重的砸了下去。


    “陛下——”


    第一下,阮虞便捂著額頭不可置信的倒下。隨後是雨點般急促落下的痛楚,連懵懂過後隨之而來的痛呼和呻丨吟也被壓的根本發不出聲音,隻剩下徒勞的吸氣和抽搐。


    “真的會死。這下玩大發了。”阮虞捂著腦袋痛苦的想。他明知道那個人是皇帝的逆鱗,他是怎麽有勇氣把餘招娣放在自己身邊的?


    “不作死就不會死,作死——那就死了啊。”


    餘招娣教訓杏兒的話猶在耳邊,卻在這一刻無比貼切。


    “陛下,陛下息怒,大怒傷身啊陛下。”


    “你怎麽敢——”


    元修喘著粗氣,他體弱氣虛,極少這般劇烈運動。可是在看到“餘招娣”的容貌一瞬就想明白了阮虞的算計,繼而便是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唯有用拳頭才能宣泄。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他心中在泣血,在怒吼。那個刻在他骨髓的名字再一次抽動他全身的血液脈絡,讓他鑽心疼痛。那是他尚且不敢表白心跡的人,阮虞竟然敢生出這樣齷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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