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虞皺眉。雖然是皇帝陛下, 但這問題也問的忒唐突了。


    “陛下何出此言。贏小姐是贏家女眷,草民雖與贏家有親,也知男女七歲不同席,當然不可能與贏小姐相熟。”


    阮虞回的義正辭嚴,元修卻是看了餘招娣一眼,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點點頭讚同道:“你說的很是,男女授受不清,正人君子哪有盯著人家女眷看的。”


    “隻是雖然不熟,可到底是見過的吧。”皇帝陛下擱了筆,看著他問道:“咱們大景的男女大防可沒到不準見麵的程度,阮家與贏家是通家之好,若是你家來訪,表兄妹總要出來見個禮吧。”


    “見是見過。”阮虞老老實實點頭,心中卻道你老人家當皇帝之前跑贏家可比我勤快的多,別說的你又沒見過一般。


    “既然見過,那你為何沒發現餘招娣長得其實與贏小姐才像?”元修終於拋下最後一個響雷,輕飄飄的問道:“你難道沒發現?與其說與她與贏世子有六七分像,不如說是與贏小姐有九分像?”


    “啊?是嗎?”


    阮虞還真沒發現,順著陛下的話無論怎麽回憶,卻似乎完全想不起贏家表妹的容貌。


    “不過草民的娘親倒是提過一句,贏表妹與姨母一家甚是有緣,雖不是親生,長相倒是和親生母女一般。”阮虞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裏翻出這一幕,忍不住問道:“不知陛下突然提起贏家小姐,到底所為何事?”


    元修雲淡風輕的搖搖頭,甚好脾氣的給他解惑:“並無什麽事,不過是方才蕭家姑娘和閔家姑娘見著她了,都覺得她與贏家姑娘長的極像。可朕分明覺得她更像贏世子,便找你來驗證一番罷了。”


    “事實證明並非是朕的記憶有錯,而是但凡沒仔細打量過贏姑娘相貌的外男,應當都隻會覺得她長得像贏世子。而反之,若是與贏世子不熟的女子,卻會覺得她像贏姑娘吧。”


    元修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目視阮虞:就是為了這麽個結論所以麻煩你跑一趟,你有什麽意見麽?


    阮虞:……


    想罵人,但不敢。


    皇帝陛下對阮公子的怨念視而不見,用完了人便準備扔,隨意揮揮手:“行了,朕還有事要忙,讓人送阮公子回去吧。”


    饒是對皇帝陛下的凶殘已經有了心理陰影,修行不夠的阮公子還是忍不住發出了磨牙的聲音。


    就,這個皇帝真的太會氣人了!


    “哦對了。”皇帝陛下逗夠了他,到底還是給了個甜頭:“程貴太妃方才進言,想帶幾位姑娘去秋獵,朕覺得此事甚好。三日後朕會率朝中重臣及家眷一塊兒去北郊獵場,阿阮也跟著一塊兒去吧。”


    他輕笑:“免得旁人真以為朕有什麽怪癖,也汙了你這大才子的名聲。到時你可得好好寫幾篇文章,也讓朝中大臣看看朕悉心栽培的人才到底有何能耐。”


    悉心栽培?把人關在冷宮裏就叫栽培嗎?一旁站著的贏天青默默的翻白眼,元小修你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高了誒。


    阮虞也覺得這話實在虧心的慌。不過好歹鬆了口氣:看來陛下並不準備一輩子棄用他,而是終於打算將他推出來了。


    這麽說的話,是不是其實陛下對他的才華還是頗有欣賞,隻是覺得他的手段不夠老練,因此一直在磨練他?


    阮虞對皇帝陛下的好感瞬間提升了不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不過在這之前,你的‘古籍’批注是不是該給朕呈上來了?朕等了都快一個月,若是見不到你的真才實學,朕要給朝中大臣們推薦你,還真有些心虛呢。”


    阮虞:……說好的欣賞呢?請不要這麽快打破本士子對皇權的擁戴和感激啊喂!


    “草民……草民慚愧。”阮公子從牙縫裏擠出告罪的話來,心裏隻恨不得把贏天青揍個一百遍,“草民有傷在身,太醫不允草民多動紙筆……”


    “哦?”皇帝陛下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直看的阮虞汗都要流下來才擺擺手,一副好說話的樣子道:“罷了罷了,讀書的事無論早晚,還是阿阮的身子重要。”


    他一副“我這麽寵信你我能怎樣呢”的表情也難掩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本質:“朕不著急,什麽時候阿阮身子好了把批注寫完,什麽時候再入朝給朕辦差不遲。”


    “阿阮以為如何啊?”


    阿阮的心在滴血,還得強顏歡笑:“草民謝陛下隆恩。”


    阮公子心力憔悴的被抬出偏殿,隻是出了門才突然意識到,似乎今日的陛下比先前活潑了不少?雖然依舊促狹刁鑽,但至少不再是那樣死氣沉沉又惡意滿滿的模樣了。


    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阮虞若有所思,要是餘招娣真有這樣大的本事,他倒是不好計較她坑了自己的“小事”了。


    ……


    阮虞離開,屋裏隻剩下陛下與大宮女兩人。元修定定的看她一眼,忽而笑了。


    之前是他想窄了,總覺得以贏家夫婦對贏天青的看重,不可能讓她女扮男裝,等身份被戳穿後無法在世間立足。可他就沒想過,或許“贏天青”就是會早早兒死在戰場上,能活下來的隻有“贏姑娘”。


    所以餘招娣的身份做的天衣無縫,所以阿碧待餘招娣好的過分。他早該想到的,阿碧不是普通閨秀,她是跟著贏將軍和阿青在軍營中摸爬滾打的狠人,哪裏可能隻因一個“像”字就一點兒不懷疑的對一個陌生人心無芥蒂掏心掏肺的好?


    他隻當阿碧是太過思念贏天青才對餘招娣好的無微不至,可今日再回頭想,不過是阿碧第一次見麵就確認了贏天青的身份,才樁樁件件為她打點考慮。


    唯有他被蒙在鼓裏——不,也不算是蒙。元修有些懊惱的想。無論阿碧還是餘招娣都做的夠明顯,餘招娣那副疲懶又隨性的樣子根本與她還是贏天青時一模一樣。隻有他自己傻的不肯往那裏猜,一次次錯過了真相。


    乃至於他對餘招娣的心動,阿碧對蕭念安的愧疚,皆因餘招娣就是贏天青,而贏天青本是個女兒身而已!


    “你們倆,可有點過分了啊。”皇帝陛下忍不住歎氣,嘴角卻暖暖的揚起,笑意根本壓不住。


    “我……”


    贏天青莫名局促,有將一切真相脫口而出的衝動,卻被元修眼神阻止。


    “過來。”他招招手,溫柔笑容是緩緩綻放的純白山茶,卻等不及贏天青上前,自己已經撲過去擁抱她。


    贏天青下意識的將人接住,習慣性的在他背上拍了拍。元修不禁想起每次翻牆下樹的胡鬧時,她也總是這麽順手的安撫他。


    可惜他那時候怎麽就從來沒發現和自己同歲的小少年自九歲後就始終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骨節也比自己纖細的多?


    皇帝陛下一顆大腦袋留戀的在她肩上蹭蹭,若是此時有外人進來,定會發現他像極了一隻粘人的大狗挨著主人要親近。贏天青無奈的再拍拍他,低聲道:“……你都猜到了啊。虧我和阿玥一直提心吊膽的。”


    這就算是承認了吧。不過好像,她們擔心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


    “……嗯。”


    元修有太多話想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要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似乎那些已經根本不重要。要責備她為什麽不與自己說清楚反而隱瞞良久?


    兩人稍稍分開,元修低下頭細細看她,卻不知自己的眼角染上緋紅。皇帝陛下抬起她的手掌,將一枚劍穗放在她掌心的傷痕上。


    “我很想你的。”他聲音中帶著沙啞,有些委屈又有些嬌嗔:“你怎麽這麽狠心,忍心看我一直想你,還在一邊看我的笑話呢?”


    “我沒有,我隻是——”


    “沒事,就算是?????看我笑話也沒事。你有自己的難處,不告訴我也沒事的。”


    皇帝陛下雙臂猛地發力,再將人緊緊抱住,直到這一刻,心愛之人就在身邊的踏實感才突然真實,真實的讓他覺得自己終於從兩年前的那個被冰封的冬天活過來。


    “隻要你在,就夠了。”


    “……對不住。”


    再沒有什麽比猛男落淚更讓贏天青麻爪,而鬢邊沾染的濕意比元修淺淺的抱怨更讓她心生愧疚。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要瞞你,隻是不知道要怎麽跟你說才好。”


    贏天青嚴肅認真的解釋,若不是被元修抱住,她能抬手賭咒發誓:“此事涉及我贏家密辛,我和阿玥也不知你會如何處置。雖說既然犯了欺君之罪就該我們受著,但我到底不希望爹娘九泉之下還要遭受非議。”


    她不說還好,此話一出,元修倒是愈發委屈上了,用力在她頸邊拱了拱嗔道:“你不信我!”


    怎麽會覺得我不是站在你這一邊全心全意幫著你護著你的呢?皇帝陛下心中驀的一堵,險些又掉下眼淚來。


    “你是皇帝麽……”


    贏天青有些心虛。這些時日就在他身邊,她當然知道元修對自己的感情。這個傻子都恨不得跟著她去死,怎麽會在乎她所謂的欺君呢。


    “……還有就是,怕你生氣。畢竟騙了你十年麽。”贏天青略偏過頭,喏喏的將後半句狡辯小聲說完:“我在外頭折騰一圈回來,才聽說我家沒了。你的名聲又是那樣——”


    他那時候的名聲是怎樣?元修勉強分出點兒腦子想了想。殘暴任性枉殺無辜,一言不合隨意罷黜,還在宮裏養了個男寵……


    嗯,男寵。元修後悔的想敲自己的腦子。卻是不服氣的辯道:“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你不是最知道的嗎?!”


    話說出口,他倒是先笑了。該讓贏天青知道什麽呢?誰為自己的斷袖之癖又羞愧又卑微的?可不是他自己嗎?


    “好吧好吧,不說這些了。”元修果斷的終結這個話題,拉著贏天青在榻上坐下:“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入宮了又被阿阮救了,能從頭告訴我麽?”


    “好。”贏天青順著他的動作點頭,表情認真而虔誠:“隻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無論你最後要如何處置我,我都認了。”


    皇帝陛下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又興高采烈的跳動起來。怎樣處置都可以麽?而他此時隻想吻一吻那開開合合講述事情原由的唇。


    “……其實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不過真不是家裏故意欺瞞先帝騙個世子之位,而是形勢所迫的不得已而為之。”


    贏天青的目光漸漸遙遠,幼時記憶雖早已模糊,可這段過往被父親母親說了太多遍,她又怎麽可能不清楚。


    開寶十六年,文帝察覺當時的秦王,也就是之後的明帝的野心,為鞏固太子聲望,指婚太子太師之孫女閔氏為鎮北將軍贏威的繼室。閔太師是文臣之首,鎮北軍則是軍中三巨頭中戰力最強的一支,若有閔家和贏家保駕護航,再輔以太子母家蕭氏,太子繼位後才不至於被秦王架空和動搖。


    “我娘先是許配過人家的,但因夫婿未婚先喪,娘親為他結廬守寡三年,年紀便有些大了。除服後她夫家與我外租家皆支持娘親再嫁,正好文帝陛下又有為慧聖太子拉攏贏家的想法,是以兩家一拍即合,便給我爹和我娘贏兩人賜婚了。”


    “不過我娘悄悄跟我說過,她那會兒可一點都不想嫁給我爹。你許是知道的吧,我爹比我娘大了兩輪,原配夫人還生了兩個兒子,就是我那素未謀麵的兩個兄長。”


    “雖說我娘後來與我講,我兩位兄長都被教養的極好,是很好相處的人。不過想想我娘才進門就要麵對兩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兒子,估計心裏也是挺麻的。”


    “好吧扯遠了。總之那一年我娘嫁給了我爹,第二年就懷上了我。可也是那一年北晉犯邊,文帝卻因慧聖太子病逝悲痛過度無法理政,秦王代理朝政疏忽邊事令鎮北軍孤立無援苦苦掙紮,我兩位兄長皆戰死沙場,我爹也重傷昏迷生死難測。”


    “那會兒鎮北軍裏就有秦王安插的奸細了。那些人刻意挑撥我爹手下大將爭權,又說我娘不祥有克夫克子之相,鎮北軍一時人心不穩。我娘那會兒才生了我,她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麽辦法?索性一咬牙隱瞞我的性別,以我爹還未捐軀、便是死也後繼有人的說辭勉強維持局麵。”


    “她不過是逼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好在沒過多久我爹就醒來,率領鎮北軍驅逐敵軍,以鎮北軍慘勝換來北晉十幾年一蹶不振。而那會兒已經是明帝登基了。明帝假意施恩,封我爹為寧國公,又急匆匆的封我為世子。”


    她苦笑道:“別人許是會覺得明帝對我爹還不錯吧?其實是因為軍醫是明帝的人,他診出我爹那次重傷後血氣受阻已經無法生養,一邊瞞著我爹一邊報給了明帝知道。而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又體弱多病,他這封爵看似隆恩,實是恨不得我們一家趕緊絕後呢!”


    “偏這個病弱的消息是我爹我娘自個兒放出來的,我娘想的是小孩兒體弱易夭折,打算讓我長著長著就“沒”了,她傷心之下抱養個閨女,實則是把前頭的謊圓過去,仍是把我養在身邊。”


    “誰想明帝來這麽一手,等我爹娘查出軍醫不對逼問出實情時已經沒法兒了,總不能把鎮北軍拱手相讓吧?所以我這世子非但得當下去,還得順順當當健健康康的當下去。”


    “我竟不知道是這樣!”元修忍不住插嘴:“我都沒聽說過……”


    贏天青嗔他一眼:“你那會兒還沒出生吧?再說了,我爹的難言之隱怎麽可能公之於眾,他不要麵子的嗎?!”


    元修趕緊以手捂嘴,想了想還是放下手問道:“所以青玥是那時候養的?”那會兒贏將軍夫婦就已經在為贏天青將來脫身做準備了?


    贏天青點點頭,看看認真聽她傾訴的元修,目光中隱有懷念:“青玥從小就是按照我的模樣修眉上妝的,而我則用我們鎮北軍斥候部秘用的染料染了膚色,另畫了粗狂些的眉毛。不過那會兒還沒想好怎麽把身份換回來,單純是我娘為了多備一手以備不時之需。”


    “再往後的事你就知道了。端拱五年,明帝為了分薄我爹的權利,以回京養傷為由令我爹攜家眷入京,為防邊境嘩變讓我爹依舊遙領鎮北將軍一職,隔年巡視三個月時間。”


    也是這一年,五歲的奶凶奶凶的小兵痞贏天青邂逅五歲的奶萌奶萌的花花太歲樂王元修,開啟了兩人的冤孽友誼。


    想到此處,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十指相扣的手再次握緊。贏天青笑道:“說句你不愛聽的,我爹雖然娶了我娘,可沒想和閔家蕭家一樣對你死心塌地。要不是我莫名其妙跟你要好,他們巴不得我遠著你些。”


    元修苦笑點頭,他那時雖然年幼,卻不是分不清喜惡好壞,可就算是贏將軍嫌棄他嫌棄的要死,他就是忍不住厚著臉皮跟在贏天青後頭喊哥哥,哭著鬧著要找她玩耍。


    “不過後來我爹發現你還是有些用的。”贏天青偷笑道:“明帝和先帝不愧是父子,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小人行徑。我周圍一直都有他的人監視著,本以為回了鎮北軍會好些,沒想到鎮北軍裏摻的沙子比京城隻多不少。”


    “我爹娘就愁啊,這麽監視著別說讓我改換身份,我女兒身不被人發現就算老天保佑了。結果就是那兩年,咱倆在聯手打遍京城無敵手,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人都得罪個完,讓先帝繼位後認定咱倆都紈絝的很,竟是對我的監控都放鬆了許多。”


    “我爹娘這才一邊放手讓我繼續跟你鬼混,一邊趁機在邊關尋找與我相貌有些相似的人家,為我準備好替身後手。他的打算你如今也明白,便是讓我意外戰死再以青玥的身份回歸贏家,我和青玥在鎮北軍是一樣兒訓練的,老將們對青玥的本事心中有數,隻要有我爹鎮著不至於立不住腳。”


    元修點頭表示了解,一切鋪墊都已做好,剩下的就是找個機會帶贏天青上戰場了。


    隻要“贏天青”一死,她之前和自己“鬼混”的模樣便與將來的贏青玥全無關係,甚至贏天青越是爺們越是混,與未來的贏青玥就越好分割清楚。


    哪怕不帶著對贏家的偏愛,隻以一個皇帝的視角,他也無法苛責贏家的隱瞞,更不會追求所謂的“欺君之罪”。贏氏滿門忠烈為大景守衛北疆數十年,所求不過是唯一一個兒女的一條生路罷了,若不是明帝厲帝對贏家步步緊逼趕盡殺絕,贏家何須陰錯陽差?????的走到這一步?


    隻是贏家全家都沒想到先帝膽氣眼見不如明帝,偏在排除異己上比明帝更狠辣果斷,甚至是不顧江山社稷自毀長城也在所不惜。贏天青在父母的庇護下兜兜轉轉回到京中,一路該經曆了多少艱難險阻,所見所聞又該是多傷心多難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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