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在那裏的手頓住,筆尖的墨汁落在素白宣紙上,迅速漫開深黑的汙漬。


    青年低垂著眉目,片刻後,到底把筆放到一邊。


    他抬起頭,棕黑深淡的鳳眸看向少女。


    少女站在門邊,渾身濕透,雨水順著散開的頭發稀稀拉拉落下,在腳邊漫開一小灘。


    她低著頭,抽抽噎噎地哭。


    “九哥哥。”她說:“別讓秦王做皇帝。”


    “他不會是一個好皇帝。”她哽咽:“婷姐姐也管不住他,婷姐姐也沒法讓他做一個好皇帝。”


    雨水從頭發流到臉上,她抬起袖子去擦,卻擦不盡,雨水和淚水混在臉龐,她怎麽也擦不幹淨。


    “鄧家沒了,寒二哥沒了,蒼穆叔父沒了。”


    她終於忍不住哭喊:“他們都沒了,都沒了。”


    “九哥哥,九哥哥。”


    “褚無咎。”


    她哭著,哭得全身顫抖,張開手心露出被體溫焐熱的北衙禁軍令牌:“你去吧。”


    “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她哭著說:“你去做皇帝吧。”


    第54章


    四月,春暖枝頭。


    冷寂了許多的相府久違地熱鬧忙碌起來,府中人人走在路上,臉上都掛著笑臉,氣氛過年一樣高興。


    她們相府的大小姐要出嫁了。


    三月,輔國公的喪儀結束,原本的九公子、如今的容王殿下便進宮請旨,想與相府嫡小姐衡明朝完婚。


    這樁婚事是十幾年前就定下的,這些年九公子等著小未婚妻長大、兩個人青梅竹馬年少情深的美名傳遍京城,人人都知道。


    輔國公當廷殺齊王那一遭,嚇得本就虛弱的皇帝更不行了,這些日子已經纏綿病榻,一切國事都全由秦王定奪。


    秦王當然也知道九公子與朝朝這樁事。


    秦王對宰輔衡玄衍的態度很複雜,他的父親先帝是被衡玄衍親手所殺,但衡玄衍的德行與手腕又讓他敬佩甚至隱隱生畏,他對衡玄衍是又恨又敬。


    但如今衡玄衍已經病重不起,沒幾個日子,他的王妃又是衡玄衍的侄女,兩家算是親戚扯不開關係,秦王漸漸就放下這樁心結了。


    這些日子來難得有樁好事,秦王爽快地同意了婚事,還賜給九公子大量禮物,祝賀他們新婚之喜。


    相府嫁女,親王娶妻,這樣的大喜事,讓整個京城都熱鬧起來。


    相府也熱鬧起來,愁雲慘淡幾個月的人們臉上重新有了笑臉,急忙忙準備起各種婚嫁事物。


    衡相爺不曾娶妻,相府也沒有主母和女性長輩,但這並不影響這場婚事的盛大——相爺在小姐很小年紀剛定下婚約的時候就開始為小姐籌備嫁妝,這十年來,準備的東西早已都在府庫堆得滿滿當當,隻等到如今,一箱箱一車車抬出來。


    清微叔父和家裏的長輩準備起婚典,三書六儀、文定大禮樣樣過來,還開府庫為朝朝準備各種添妝的陪嫁和簪釵頭麵,侍女們每天歡天喜地圍著她挑選佩戴的首飾,宮中賜下許多珍寶,宗族親朋都送來貴重的賀禮。


    朝朝坐在窗沿,看著窗外發呆。


    她腦子裏不斷回想著那天的事。


    她把北衙禁軍的令牌給褚無咎,請他去做皇帝。


    她想報仇,她想殺涼王,想討一個公道,更不想讓秦王那樣一個人做皇帝。


    她寧願褚無咎去做這個皇帝。


    那時她渾身淌著雨水站在書房裏,鼻頭紅紅的,期待看著褚無咎。


    褚無咎沒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他放下筆,才抬起頭,淡淡看著她。


    他的眼神沒有往日隱約的溫柔,他比她高許多,略垂目光看著她,便顯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


    他看了她會兒,輕笑一聲,說:“你真以為這世上的事,都是你想如何,就如何嗎?”


    朝朝呆呆看著他。


    一股酸意忽然衝上鼻頭。


    他譏諷她。


    因為她上次拒絕他,因為她說要與他成婚、又反悔不願意嫁給他了,他恨她,他不對她好了。


    他甚至嘲弄她,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朝朝臉一下紅透了,雨水還順著頭發在淌,她感覺自己特別狼狽,特別丟人,無法形容的強烈的羞恥和委屈充斥在她胸口,她腦子嗡嗡響,眼淚幾乎無法控製地漫上來。


    朝朝幾乎要哭出來,但那種女孩子倔強的自尊讓她不願意在他麵前哭,她抬起袖子用力地抹過臉,帶著哭腔說:“說事就說事,你就說要不要,我不和你說別的!”


    褚無咎臉色一下特別森然。


    他冷冷看著她,朝朝袖子裏的手顫抖著攥緊令牌,紅著眼眶倔強地看著他。


    “我有令牌,我爹的令牌。”她哭著說:“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帝嗎,我幫你做皇帝,你做不做!”


    褚無咎突然死死含著後牙,他的神情呈現一種極可怕的模樣,仿佛要掐死她。


    朝朝跑向他,要把令牌塞進他手裏,被他直接甩開,令牌飛撞在案桌,翻滾幾圈掉在地上。


    “你以為我缺這種東西嗎。”褚無咎反手狠狠掐住她手腕,雙目如燃燒鬼火逼視到她麵前,朝朝瞪大的眼瞳有些驚慌倒映著他冰冷殘酷的麵容,他盯著她,一字一句:“衡玄衍不用它就可以坐鎮天下十幾年,你以為我就缺這種東西嗎?!”


    “你以為我會比他差?你總以為我比他差。”他怒而生笑,聲音像從腥厲的血骨裏擠出來:“我不會有一點,比他差!”


    朝朝莫名生出害怕,她奮力掙紮,哭著喊:“放開我!放開我!!”


    褚無咎死死看著她,到底鬆開她的手,朝朝踉蹌後退幾下,握著被勒出一圈指痕的手腕,驚恐看著他。


    褚無咎扯過那塊令牌,像扔垃圾一樣,直接扔在她腳邊。


    “拿回去。”他冷冷說:“別用這種不值錢的東西打發我。”


    “想殺涼王,想報仇,就用你自己來換。”


    他倏然鎮定下來,像重新恢複那種從容優柔的模樣,重新變回了翩然淡泊的九公子。


    “不是不想嫁我嗎。”


    他輕笑,說:“衡明朝,你什麽時候嫁我,什麽時候大婚,我什麽時候,滿足你的心願。”


    “——嘰喳!”


    清脆的鳥鳴聲在外響起,將朝朝驚醒,她渾身又冒出汗來,像是做了好大一場噩夢。


    “衡明朝!”


    遠遠就聽見秋秋中氣十足的聲音,朝朝回過神,看見秋秋蹬蹬跑進來


    “秋秋,朝朝比你大,你好好叫姐姐。”有點無奈的溫柔女聲又帶著笑意,婷姐姐扶著侍女的手跟著走進來。


    秋秋大哼一聲,正想說什麽,就看見朝朝的神情,頓時愣住:“你怎麽了,怎麽一腦門汗。”


    婷姐姐聞言一怔,看見窗邊的朝朝:“朝朝,怎麽了,是生病了?”


    朝朝看見秋秋和婷姐姐,連忙擦了擦臉:“沒有沒有,我剛才趴這裏睡迷糊了。”


    “天是暖和起來了,但也別在窗邊睡,容易著風受涼。”


    婷姐姐坐到她身邊,溫柔摸了摸她的發絲。


    她已經不是在家時的閨閣裝扮,而是一身宮裝,藍鳳織雲,緞錦華彩,典雅而雍容,讓人一見便覺是位高貴優雅的國夫人。


    “過幾日你就成婚了,姐姐給你帶了些禮物,給你添妝。”婷姐姐輕輕擺手,身後跟著的一眾侍女便打開手中端著的錦匣子,露出各式各樣貴重美麗的玉石、流霞布帛和賞玩器物。


    旁邊的侍女翠倩笑道:“衡小姐要成婚,王妃知道,高興壞了,連夜讓奴婢們從府庫找出這些好物件,都給衡小姐添妝呢。”


    秋秋在旁邊探著腦袋看了看,目露羨慕:“這麽多寶石,婷姐姐果然最疼你。”


    她哼哼兩聲,還是從背後摸出來一個小匣子,塞到朝朝懷裏:“我可不比婷姐姐有這麽多好東西,就有兩條我以前賽馬賽贏回來的粉色海珍珠項鏈,還有幾顆耳環,都是我自己贏回來的,都給你帶走好了,別到了容王殿下那裏,還以為咱們府上小家子氣。”


    婷姐姐嗔怪拍她一下:“你啊,就不能說點好聽話。”


    秋秋哼。


    婷姐姐又看向朝朝,溫柔說:“容王殿下性情溫和,又和你一起長大,你嫁給他,我們都放下一樁心事。”


    “隻是日後成了婚,就是王妃了。”她叮囑:“不能還像在家裏似的當個小孩子,要多講體統規矩,主掌中饋,操持上下,與容王殿下和睦恩愛,多包容理解,不吵鬧。”


    朝朝看著她,垂下眼睫,低低說:“姐姐也和秦王殿下和睦恩愛嗎。”


    婷姐姐怔了下,露出一點複雜的神情,最後歎息一聲,輕聲說:“秦王殿下愛重我,我也不能不顧全大局,彼此包容體恤,已經很好了。”


    朝朝很想說,那蒼穆叔父呢。


    因為秦王的偏私不公,蒼穆叔父氣怒到以身殺齊王,血濺朝堂,白幡歸家。


    這樣的隔閡,也可以繼續“愛重”和“包容體恤”嗎。


    朝朝覺得眼眶發酸,低下頭。


    所有人都笑說她一根筋,太執拗,長不大像個孩子。


    也許她真的像個孩子,她較真,她想不明白,她過不去這個坎,她怎麽都忍不下去,她趴在爹爹病榻前看爹爹昏迷的樣子,都在想,誰要是這麽害得她爹爹死去,她拚死也要討回這口氣。


    蒼穆叔父死了,不能就這麽死,她要割下涼王的頭顱,要押著秦王在蒼穆叔父墓前跪下來磕頭,要讓他知道,鄧家不該那麽含糊著白死,也不是多少兩黃金的賞賜就可以買寒二哥和那些邊關將士的命。


    她也許注定要對不起婷姐姐了


    朝朝想。


    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有別的法子,可以稍微補償婷姐姐。


    第55章


    爹爹醒來了。


    那時候,已經是大婚前一夜,朝朝正在最後一遍試穿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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