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韻婷心頭一跳,看他伸出手來,落在她發頂,慢慢為她把帷帽從碎發間拉出來,那動作細致溫柔,她臉頰暈紅,微微低頭。


    也不過如此而已。


    褚無咎看著蔚韻婷柔順暈紅的臉頰,心裏忽而冷笑,男歡女愛,不就是這麽回事兒。


    他又有什麽不能做的。


    有了這一小插曲,兩個人的關係似乎一下更親近許多。


    蔚韻婷摸了摸帷帽,笑說:“我第一次見褚公子,以為公子是清冷性情,可我錯了,公子實則是極溫柔的人。”


    褚無咎淡淡一笑,重新握住韁繩:“我脾性並不算好。”


    “誰也不是十全十美,褚公子會體貼人、願意照顧人,已經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兒。”蔚韻婷頓了頓,輕聲說:“在韻婷心裏,褚公子已經是極溫柔的人了。”


    呂總管在後麵聽,心裏感歎,這蔚姑娘是多溫柔順意的佳人,這樣的話,連他這老東西都聽得渾身舒坦,更別說主君那樣年輕盛氣的郎君,普天下哪個男人消受得了。


    褚無咎果然也神色愈發柔和,他並沒有多說,隻是溫和說:“我們走吧。”


    蔚韻婷點頭:“嗯。”


    眾人重新上路,邊走邊閑慢說著話,沒走一會兒,突然沿著大道迎麵衝過來一隊人馬:“可是褚少主?”


    蔚韻婷一愣,她認出來,那些人衣角竟繡著長羅氏的暗紋。


    長羅氏也是俗世十九州的大氏族之一,與褚氏、王氏都曾是早早向妖魔投誠的人族勢力,因此都保留了極為完整的實力。


    她印象中這些氏族間關係都很冷淡,褚無咎竟還與長羅氏私下有聯係?


    蔚韻婷看著長羅氏的信使取出一封密信,恭敬遞給褚少主,褚無咎拿起來,隨意拆開垂眼看去


    ——蔚韻婷看見他的臉色驟然變得無比恐怖!


    他死死攥著信紙,那種眼神,幾像怪物要擇人而噬。


    蔚韻婷從來沒見過褚無咎這個樣子,她一下被嚇壞了。


    “怎麽了?”蔚韻婷連忙問:“是帝宮發生什麽事了?”


    褚無咎沒有說話,那長羅氏密使猶豫了下,低聲說:“長闕宗設計刺殺魔君,魔君重傷,這樁刺殺仿佛與褚少夫人有重大牽連,魔君暴怒,將褚少夫人囚禁在宮中,還不知作何打算。”


    蔚韻婷恍惚了一下,才意識到,這“褚少夫人”,指的是明朝師妹。


    她下意識又看向褚無咎,褚無咎卻絲毫未注意她的目光,他用刀刮般的眼神森然將手裏的信每個字看完,然後猛地捏碎,竟勒轉韁繩策馬直衝而去。


    “主君——”


    “褚公子—”


    “哎呦主子……”


    褚毅呂總管等眾人連忙追上去,蔚韻婷怔怔看著無數兵馬旁若無人從她身側飛馳而過,她身後兩列早前特意派來保護她的褚氏禁衛也麵露遲疑,抱拳道:“蔚小姐見諒,可容我等也先告辭。”


    蔚韻婷轉頭看他們,恍惚想起在幽州時、在一路上,甚至就在剛剛,這些褚氏軍衛還畢恭畢敬跟隨在她身後,褚家的大總管去哪裏做什麽事前總會笑嗬嗬特意來與她說一聲


    ——這都是因為褚無咎看重她、對她有著格外的優待與體貼。


    她又轉頭去看,褚氏浩浩軍馬已經遙遙往前去,那位一直對她溫柔體貼的青年王侯縱馬在最前麵,他的衣袂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那怒戾勃發的氣勢遠遠都叫人心頭顫栗,他縱馬向前,從始至終沒有回一次頭。


    “小姐…”


    蔚韻婷回過神,搖了搖頭,對褚氏眾衛兵露出鄭重的正容:“你們去吧,這裏都交給我,我會帶著其他人好好回江都,請千萬告訴褚公子,事態雖緊急也總有解決辦法,請他萬莫衝動、謹慎行事。”


    她態度寬宥、處事擔當又有條理,眾禁衛又是感激又是欽佩,抱拳道:“多謝蔚小姐,我等一定稟告主君。”便趕緊打馬疾馳追去。


    “這又惹得什麽事!那女人怎麽總惹是生非,她多大的膽子竟敢參與刺殺陛下!”等褚氏的人遠去,翠倩終於忍不住說,急切又驚恐:“小姐,陛下發怒,若是責罰褚少主,會不會牽連到我們?!”


    蔚韻婷卻說:“就算褚少主因此受罰,我們也不能後退。”


    翠倩愣住。


    “老魔尊不會殺褚公子,他不敢殺褚公子,隻要褚公子不死,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就終會有千百倍回報。”蔚韻婷無法告訴翠倩她曾在琅琊幻境裏看過什麽,但她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隻是……


    蔚韻婷忽然想起上次那三株已經送與她的無患草、隻因為明朝師妹需要,褚氏寧願自打臉麵上門來想再要回去;而這次幽州一行,朝夕相處、患難與共,她原以為與褚公子已經有了更深的情誼,但當聽說明朝師妹有難,他還是瞬間情態大變,一心隻想回去救人,甚至將她也拋在腦後……


    故劍情深,年少夫妻,又有兩百年的情蠱,終究是她低估了褚公子對明朝師妹的情誼。


    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半是悵然半是酸澀,忍不住自語喃喃:“若是…那情蠱能解掉就好了……”


    過去的時光不能抹去,但如果情蠱解掉,至少褚無咎就不會與衡明朝這樣性命相牽,難以真正分割了。


    “小姐?”


    “沒什麽。”


    蔚韻婷收回那些紛亂的思緒,搖了搖頭,輕聲說:“去把幽州使臣叫來,整頓人馬,我們也趕快上路,盡快回江都。”


    “是。”


    作者有話說:


    阿朝的回信,是血羅刹用她抄書時寫的字拚出來的……薑還是老的毒辣(狗頭)


    第81章


    到江都帝宮時,褚無咎已經聽遍了發生什麽事。


    長闕宗重闕劍傳人帶領眾弟子假意歸降,在點將台上刺殺血羅刹,衡明朝與寒霜州配合牽製血羅刹,差一點成功,卻終究棋差一招,讓血羅刹活了過來。


    長闕宗來的弟子已經全祭了劍陣,寒霜州身死,衡明朝被抓,因為她當著所有人吼的那一句“衡玄衍沒死”,血羅刹沒敢殺她,現在就將她囚禁在暴室死活不知。


    褚無咎聽完這一切,幾乎要冷笑出聲。


    這不省心的東西!吃了滔天的膽子,還有什麽事是她不敢做的?!


    “褚少主快停步,陛下還沒召見您,不如您回去稍——褚少主!褚少主停步——”


    褚毅橫過劍柄擋住試圖攔路的宮人,褚無咎沿著敞開的宮道毫無表情地大步往前走,幾步走上石階,刑幹戚等幾個大妖將站在宮門口,氣氛古怪而凝滯,褚無咎餘光都沒看他們一眼,直接推門而入。


    奢華的大殿冰冷昏暗,所有的窗戶緊閉、簾子遮擋陽光,一重重頹糜泛著異香的紗簾幔帳拂過他肩頭,他神容冷漠隻往前走,直到在宮殿最深處見到這裏的主人。


    渾濁的魔氣蔓延著整片宮殿,濃重血腥到讓人難以呼吸,褚無咎垂眼看著腳下一地魔骨殘骸,沿著殘骸目光抬到盡頭,看見撐腿倚坐在王榻上陰森高大的妖魔君主。


    褚無咎看著血羅刹渾身是血與大塊大塊還沒愈合的疤痕,他掐著一頭麵容驚恐拚命掙紮的小魔,小魔身上的魔氣鯨吞般滾滾湧入他體內,眨眼間身體就幹癟縮小、奄奄一息。


    褚無咎冷眼看著這血腥的畫麵,神色一絲未動。


    “義父。”他用緩慢的語調,確定血羅刹能聽清自己的每一個字:“聽說我的夫人被您接入宮中,我來接她。”


    血羅刹這才扭過頭來看他,他的眼睛布滿腥血,這曾經不可一世的魔尊,已經越來像個猙獰而殘暴的怪物。


    血羅刹終於開口,像刀刮般的嘶啞聲音哼笑:“她要殺我,你怎麽覺得我會過她?”


    “她那點微末修為,與您不過螻蟻支臂。”褚無咎卻不緊不慢說:“義父洪福齊天,如今不過小小劫難,定會很快痊愈如初,請義父慈悲,讓兒子把她帶回去,必定嚴加懲治教導,再不讓她給義父添麻煩。”


    血羅刹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終究沒有暴起殺意。


    “她是微末修為…”血羅刹道:“但她那師尊,可不是微末修為。”


    褚無咎微微眯眼。


    “她說衡玄衍還活著,你可知道?”血羅刹看著他神色,陰沉地笑了笑:“看來你不知道,她沒有告訴你。”


    “她瞞得夠緊啊…”陰厲的字從他後牙槽擠出來:“她連你也沒有告訴,真是小看了這丫頭,多狠的心腸…”


    “義父。”褚無咎淡淡打斷他:“她是為了保護長闕宗與昆侖,情急之下話未必是真,衡玄衍未必真的活著。”


    血羅刹怒極反笑:“你說得對,也許她在胡說八道,但我能去賭嗎?啊?我能去賭嗎?!”他倏然暴怒,猛地掐碎手裏的小魔。


    褚無咎冷眼看著他突然癲狂的樣子,半顆魔種本就戾氣狂躁,如今他又為求活肆意吞噬大量魔氣,體內的力量渾濁不堪,儼然已經影響了神智。


    “請義父息怒。”


    血羅刹勉強冷靜下來,對他說:“我準你去見她,你可以帶著她離開…隻要她敢和你走。”說到最後,語氣充滿古怪的惡意。


    褚無咎眼神冷厲下來,他不願與這老魔再廢話一句,轉身就要走,卻聽見身後血羅刹猝然急喘著厲道:“褚無咎,你要知道,你身上終究流著妖與魔的血,你與乾坤仙門不是一路人!如果衡玄衍活著,他當然不會放過我,但若我死了,當他占據上風,他也必不會放過你!”


    “我們這樣的瘋徒,骨子裏流著不甘人下的野心和欲望,隻有站在不敗之巔,才能長久恣意地活著!”


    “我總有一天會死,我死了,這一切都是你的,就算你想屠遍乾坤界我也隻會為你大笑叫好——但如果是衡玄衍”血羅刹陰森森地冷笑:“他與我們不一樣,他是正人君子,是萬人敬仰的聖人,他會像一座山永遠壓在你頭頂,瓜分你的權柄,奪走你年少妻子所有的仰慕與依賴,你甘心嗎?


    “——究竟該站在哪一邊!”血羅刹野獸般的低吼:“你可定要想清楚!”


    “……”


    褚無咎背對著他站在那裏,半響回眸看他一眼。


    他神色淡漠,從容鎮靜,毫無變色。


    他隻淡淡說一句“謝佚?義父關懷”,便仿佛什麽也沒聽見,徑自邁步離開。


    血羅刹死死盯著他背影,猛地拍碎身側的榻椅。


    褚無咎直接去接衡明朝。


    一路越走越荒涼偏僻,褚無咎的臉色也越來越冷,前麵帶路的刑幹戚一行人感覺背後越可怕的威壓,等終於走到暴室裏,昏光斜落,落在一座被層層妖兵魔將看守的破敗宮室。


    刑幹戚已經不想回頭看那個太可怕的青年人的臉色,他拿出手令,幾個妖兵快跑進去,過一會兒,它們左右夾挾著一個人族少女走出來。


    褚無咎一眼看見了衡明朝。


    她長發披散,穿著灰白色的素衣,低垂著頭慢慢走下來時,風吹動布料伶仃掛在單薄的身體上,能清晰印出肩頭細瘦的輪廓。


    胸口一直壓抑的那股怒火倏然爆裂,褚無咎大步上去,邊走邊解開衣領前的係帶,扯開自己的鶴裘一把罩在她身上。


    “衡明朝…”他的聲音像從牙縫擠出來:“你真是,天大的本事。”


    阿朝感覺肩頭一沉,被罩進一種溫暖熟悉的氣息裏,她抬起頭,看見男人熟悉俊美的臉龐。


    她鼻尖倏然一酸,撲進他懷裏,嘶啞哽咽地小聲叫他名字:“褚無咎,褚無咎。”


    褚無咎冷著臉抱住她,任她在懷裏嗚咽著哭,手掌迅速大致摸了摸她身上,沒有什麽傷口,又去摸她據說被折斷的左臂,那裏布帛比其他地方包得更厚,他摸的時候她疼得小小嘶了聲,他心裏對血羅刹生出更深的殺意,去牽她完好的右手:“走吧。”


    阿朝卻一下背過手不給他牽,抽噎著搖頭:“我不能走。”


    “血羅刹囚禁了霍肅,又派人包圍了長闕宗與昆侖周圍萬裏。”她啞聲說:“他說過,如果我敢走出帝宮,他就先殺了我師兄,再屠長闕昆侖。”


    “他傷得很重,他很恐懼,他快瘋了,我知道他是說真的。”她低聲說:“我不能走。”


    “…”褚無咎看著她,神色逐漸冰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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