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無咎淡漠的臉龐浮出一點笑弧,微微頷首。


    侍女為蔚師姐打著傘,褚氏的禁衛在前麵開路,溫柔絕代的美人與青年俊美的霸主並肩慢慢走,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漸漸遮住了他們遠去的背影。


    阿朝怔怔站在那裏,向他們離去的方向久久望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肩頭冰涼。


    她有些僵硬地扭過頭,看見雪水順著自己的傘沿滴滴答答落下,落在自己肩膀,已經浸開一片濕痕。


    阿朝把傘打直,踩著已經沒過腳踝的雪,慢慢走向攤位。


    她要了一籠小湯包,要一碗甜的豆漿。


    收賬的是位爽朗幹練的年輕嫂子,揚聲喊完菜單,那邊的大叔就喊一聲‘曉得了’,一手舉碗一手舀起大勺在奶黃色熱豆漿的大鍋裏舀了舀,舀出滿滿一碗。


    女主人正在收賬,忽然聽見麵前年少的客人低低問:“這位嫂嫂,我記得以前在這裏的是一對爺爺婆婆呀。”


    女主人手腳利落地收著賬,爽快道:“那您可真是老客人,那是我們公婆,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不叫他們出來受累了,反正都是熟活,我們都做得好,您放心,滋味一點不帶差的。”


    “原來是這樣。”少女抿著嘴巴笑了笑:“嗯嗯,我放心。”


    阿朝找了角落的長凳坐下,剛一坐下,女主人就把熱騰騰的包子豆漿端上來,外麵大雪紛飛,寒意浸過滾熱的包子皮,騰起細細的白霧。


    阿朝赤手捏起一枚湯包,咬破一點皮,滾燙香濃的汁水湧進嘴巴裏,她一點點把肉湯喝完半數,等裏麵的餡不燙了,再連皮帶餡一口吞掉。


    鼓鼓的湯包含在嘴巴裏,她的腮幫子頂起來,她大口嚼了嚼,然後捧起大竹筒,打開蓋子,更濃鬱滾熱的白霧湧出來。


    那白霧遮住阿朝的麵孔,她低下頭用勺子舀了舀淡黃色的豆漿,舀著舀著,鼻尖忽然一酸,終於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淚水一滴一滴,砸進豆漿裏。


    如果他們去吃山珍海味多好啊;


    阿朝想,如果他們去吃山珍海味、美味珍饈,如果他們去品茗下棋、看歌舞彈琴相和,做一切高雅的、美麗的、琴瑟和鳴的事情,她都不會這麽難過。


    但他陪著蔚師姐,下雪的天,一起打著傘來買包子吃。


    阿朝突然想起,她們上一次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她舉著喇叭臉皮厚厚去向他求婚,他說不成婚,說她以為自己是靈石捏的、他就必須娶她,說他不會娶她。


    她以為他在說氣話。


    可原來他沒有說氣話,他在說真的話。


    他真的,已經不想娶她了。


    第87章


    “就送到這兒吧。”


    蔚韻婷轉過身,笑著說。


    褚無咎負手站在門邊,他穿著佛頭青束腰錦袍,清俊而挺拔,青年的唇角微微含笑,多情的月色倒映在他眼中,卻淡得像水。


    蔚韻婷看著他,心裏泛開說不出的滋味。


    她很想在男人眼中看見清晰的愛慕與癡迷,那種熟悉的情感會讓她感到由衷的安心,但在褚無咎眼裏,她失落地沒有看見。


    她不知道是他的心思太深、連喜歡都藏得太隱晦,還是…他對她的喜歡太少,少得根本不足夠浮出眼底。


    “一路順風。”他溫和說:“有事盡可傳信與我。”


    蔚韻婷忽然忍不住想,他與衡明朝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他們一起賞雪、遊街、吃街邊的小食,然後傍晚他也負手站在這裏,神容冷靜又淡漠地說這句“一路順風”嗎。


    不,蔚韻婷在心裏輕輕說,她見過的,那日江都魔宮,大火燒天,衡玄衍入魔在即,衡明朝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地想衝過去,男人氣得臉皮都在抽搐,暴戾冰冷得像一尊活的殺神,他的眼神幾乎將少女千刀萬剮,卻到底還是死死抱著人,始終沒有鬆開。


    和那樣糾纏極致殺與怨的戾恨相比,這所有的溫柔,虛薄像蒼白的紙。


    蔚韻婷微微一笑,突然取下香囊,上前要係在他腰上。


    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他全身緊繃,那不是驚喜,那是一種凶獸霸主本能對外人靠近的厭惡與殺意。


    蔚韻婷被威壓震得臉色一下蒼白,褚無咎收斂起威壓,她堅持著把香囊係在他腰間。


    好在她們有共同的意誌,蔚韻婷想,她想讓他喜歡她,他也在極力來喜歡她。


    她有絕代的美貌,溫柔小意,大方得體,隻要給她時間,她怎麽不會叫他愛上她。


    她隻需要徐徐圖之、慢慢蠶食,總會徹底取代衡明朝。


    “這是我親手繡的香囊,終於能送出來。”掛好香囊,蔚韻婷主動退後兩步,落落大方一笑:“這些日子,謝謝褚公子對我的招待。”


    她說著女兒家得體又俏皮的話,抬起頭,卻沒有看見應得的反應,褚無咎手負在身後,蔚韻婷看出他衣料下的手臂肌肉繃緊,分明在極力地隱忍,即使夜色很深,隻能看清他半張臉,那臉色也絕對稱不上好看。


    蔚韻婷的心倏然一涼。


    “不謝。”好半響,他終於開口,聲音倒溫和:“回去吧,路上小心。”


    蔚韻婷好似無覺,莞爾地笑著,轉身提著裙裾慢慢走上車。


    坐上車,落座軟榻那一刻,蔚韻婷臉色變了。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唐與恥辱。


    他究竟把她當什麽?!


    蔚韻婷緩緩攥緊軟帕,忽然眼神狠下來:“轉道,去今日街邊那家包子鋪。”


    天色漸漸黑了,攤位已經開始經營晚食,纖瘦的少女坐在角落的長椅上,抱著一個大竹筒的,低著頭慢慢地喝。


    蔚韻婷早前就看見她。


    連她也沒想到會這麽巧,她隻是找呂總管打聽以往衡明朝與褚無咎出去會吃什麽玩什麽,正好今日下雪,出來賞雪,路過這家小店嚐嚐,就正好撞上了衡明朝,一切都剛剛好。


    蔚韻婷想,仿佛是天意都在幫她。


    阿朝抱著竹筒,小口小口抿著豆漿,感覺身邊有人慢慢坐下。


    “明朝師妹。”蔚韻婷輕輕地說:“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遇見。”


    “琅琊密境回來後,他就把無患草送與我,後來幽州時,我們一同經曆過幾次暗殺,才漸漸熟悉起來。”蔚韻婷說:“他對我很好,溫柔體貼,也不介意我與殷威的事,我也下定了決心,我願意幫他。”


    她沒有看阿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望著夜色下空曠的長街,輕聲說:“明朝師妹,你知道他為什麽會選我嗎?”


    “我在他身邊,我看得出,他心裏還是念著你、對你有感情,凡人都說故劍情深,你是他從年少時就捧在懷裏的一把劍,他也會舍不得。”蔚韻婷:“但世事多變,人也總會變,他已不是當年卑弱的褚家庶子了,他是天命主,他甚至即將成為這整片乾坤大地新的主人,他已經不再需要一把倔強又不順服他的劍,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全心全意讓他舒心的家、一位溫柔大方的夫人,明朝師妹,你很好,但你還像個小孩子,男人會喜歡一個孩子,但不會願意娶一個孩子做妻子。”


    阿朝始終沒有說話。


    好半響,她突然開口,卻是啞聲提起另一件不相幹的事:“蔚師姐,你愛他嗎?”


    “你看,你又說孩子氣的話。”


    蔚韻婷笑起來:“愛不愛的,哪有那麽重要,他年輕、俊美、穩重深沉,位高權重,又待我好,我就可以喜歡他,願意嫁給他——否則我還能怎麽辦啊?”


    “我曾經想一心一意對威哥,可你們都想殺我的夫君,你們都想殺他。”蔚韻婷還在笑,但那笑容漸漸變了:“我的師尊死了,霍師兄被剝奪繼承昆侖掌座的資格,我能怎麽辦,我總要找一個依仗,不讓自己淪落到最不堪的境地。”


    “明朝師妹,你不該怨我——”蔚韻婷越說越痛苦、她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帶出怨恨:“是你們先不給我活路的!我從來竭力保護師尊、保全昆侖和你們,可你們非要毀掉我艱難得來的一切,是你,是衡師伯,不顧念半點情誼!你們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


    這些話終於能說出口,蔚韻婷瞬間感到一種宣泄淋漓的暢快,一種近乎得意的痛快!


    她以為會看見衡明朝不敢置信的、傷心痛苦的、拚命努力想解釋的樣子,就像所有以前的時候一樣,她以這種篤定的認知,在心裏是這麽高高在上的、輕蔑不屑地看著這個年少又性情天真軟弱的小師妹。


    但是下一秒,她的得意被狠狠打碎了。


    “不是我不想給你活路。”蔚韻婷聽見少女沙啞的聲音:“隻是你什麽都想要,想要愛,想要權力,又想要名譽師門與後路,想要的太多,心腸卻太窄,容不下,得不到,就怨恨。”


    像一把重錘砸在頭頂,蔚韻婷一瞬間沒反應過來這是從衡明朝嘴裏說出來的話。


    蔚韻婷不敢相信:“你說什麽?”


    衡明朝沒有看蔚韻婷,她抱著竹筒,借著溫度慰貼著手心,不想再說什麽難聽的話。


    這畢竟是照顧了她兩百年的師姐,是蒼掌門掛念的弟子,蒼掌門一生為昆侖為乾坤,犧牲性命救醒了師尊,讓她能再見師尊最後一麵,她始終記在心裏。


    “別提我師尊。”阿朝說:“你可以怨恨我,但你的師尊、我的師尊,他們是為昆侖而死的大英雄,這些糾纏的小情小愛不配玷汙他們逝去的英靈。”


    蔚韻婷的臉色驟變。


    阿朝抱著竹筒,站起來打算離開。


    蔚韻婷氣得全身哆嗦,她看著衡明朝的背影,一股怒火與妒恨猛地衝上頭頂。


    憑什麽她永遠能這麽清高?!好像全世界隻有她是對的!她是幹淨的!其他誰都不如她!其他所有人全是卑劣小人!凡夫俗子!


    蔚韻婷猛地站起來:“你要去褚宅嗎?要去找褚無咎嗎?”


    “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怎麽能有這樣厚的臉皮呢?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從琅琊密境拿無患草嗎,因為他想解掉與你的情蠱,他想擺脫你,想解除與你的婚約。”蔚韻婷笑:“聽說是你在院子裏拿著喇叭向他逼婚,逼他娶你;現在你已經看見了我們的情誼,竟還不死心,還想去找他,你可知道,剛剛他送我離開,現在腰間還懸著我親手為他掛上的香囊。”


    “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如此沒臉沒皮地糾纏一個男人。”蔚韻婷忽然聲音軟下來,哀求說:“明朝師妹,算師姐求求你,師姐求求你,你放過他吧,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因為你滿腹怨戾又無法擺脫,他因為你扭曲、痛苦,你不是愛他嗎?如果你真的愛他,你就解除情蠱吧,成全我們吧,讓他能無後顧之憂地去做三界共主,統禦四海、鎮壓妖魔,我必定全心全意陪伴他、輔佐他,而你可以繼續做你的昆侖掌門,這不是最好的安排嗎?”


    阿朝的腳步漸漸頓住。


    她說:“我沒有‘相思引’的解藥。”


    “這世上從沒有解不掉的蠱。”已經說到這裏,蔚韻婷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你的師尊是衡師伯,血羅刹那時也喜歡你,你在曾經天底下最強大的兩個至尊者身邊待過,他們怎麽可能半點口風不露給你,不過是你不願意去做罷了。”


    好吧,她就知道說了也沒人信。


    阿朝搖了搖頭,重新走了。


    “明朝師妹…衡明朝——”


    阿朝沒有回頭,她慢慢沿著街往前走。


    氣氛沉悶到長生珠都沒敢開噴褚無咎祖宗十八代。


    長生珠母雞狀窩在她肩膀,瞅了瞅她,又瞅了瞅她,才小聲說:“你要去找褚無咎嗎?”


    阿朝搖頭,說:“蔚師姐今天離開,我現在去,他必定會疑心我發現了什麽。”


    長生珠呆住,不敢置信:“你啥意思?你不是去找他算賬嗎?!”


    阿朝抬起頭,看著夜空。


    “我知道蔚師姐說了很多假話。”她說:“但我更知道,她說的有些話是真的。”


    褚無咎也許不是不喜歡她,可喜歡她,隻讓他感到扭曲而疼痛。


    他是一個極傲慢的人,他希望自己無堅不摧、無所束縛,希望禦極寰宇至高無上,希望有一位溫柔賢淑、事事以他為先的夫人,那是他少年時代就給自己立下的未來,是他一直視為自己應該且必當達到的成就。


    可她永遠也變不成那樣的妻子,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注定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責任與使命而把他往後放,從前是,未來也是,總要讓他被迫妥協與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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