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溫度太舒服,還是那味道有靜心安神的功效,溫鯉覺得困,她側著頭,往玻璃窗的方向靠,慢慢的, 像是要睡著。


    陳鶴征在一旁冷眼看著。


    他鬆了襯衫領口處的第一顆紐扣, 愈發顯得脖頸修長, 衣袖折上去, 腕骨形狀清晰而分明, 帶一塊金屬材質的銀色腕表, 日光落上去, 亦精致, 亦冰冷。


    溫鯉的額頭即將貼上車窗玻璃的那一瞬,陳鶴征及時伸手,手掌隔在中間,墊了一下。溫鯉毫無所覺,直直地落進他手心裏,長發柔軟地蹭著陳鶴征的皮膚,有很好聞的香氣散在空氣中。


    陳鶴征覺得好笑,於是,手腕微微用力,朝反方向勾了一下,溫鯉便離開車窗,緩緩朝他肩膀的位置靠過來。


    一係列動作悄無聲息,陽光透過車窗,照出一室溫暖的亮,也照在陳鶴征的眉眼處。一貫不愛笑的人,此刻卻平添一抹溫和意味,像是費盡心機,終於誘捕到心愛的蝴蝶,看它在手心裏合攏了翅膀,從此歸他所有。


    路過街口時,於叔刹車踩得有些急,溫鯉在搖晃中清醒過來。睜開眼,就看見自己正半依半靠在陳鶴征懷裏,臉頰貼著人家的衣服。


    溫鯉也不驚訝,靠在陳鶴征身上眨了眨眼睛,緩神。接著,她似乎想到什麽,摸索著,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然後支起手臂,前置鏡頭對準兩個人,拍下了一張照片。


    雖是合照,但並沒有拍到陳鶴征的臉,他出現在鏡頭裏的隻有半數肩膀,些許鋒銳利落的下顎弧線,以及充滿禁欲氣息的規整襯衫。


    溫鯉就在陳鶴征眼皮底下,陳鶴征隻要稍稍垂眸,就能看清她的屏幕和動作。溫鯉也不遮掩,當著他的麵,將照片簡單修整。


    設置的時候,溫鯉在鎖定屏幕和主屏幕之間短暫猶豫,最終,選擇同時生成,壁紙設置成功。


    一係列動作完成,回到主屏頁麵,她依靠著他的肩膀與懷抱的畫麵,長久地定格在屏幕上。


    溫鯉仰頭,邀功似的對陳鶴征笑,故意問:“很好看吧?”


    “坐車都能睡著,”陳鶴征看著她,“照顧那個小姑娘,耗費你不少力氣吧?我都沒舍得使喚你,反倒被別人借走使喚了大半天。”


    聽見這話,於叔控著方向盤的動作倒是頓了頓。


    他在陳家工作多年,幾乎是看著陳鶴征長大的,一直知道這位少爺性情冷淡,不抽煙不酗酒,沒什麽惡劣的嗜好,同樣的,也沒多少耐心。早些年,不曉得有多人上趕著纏他,也沒見他對誰格外上心,沒想到,也有這樣語氣發酸的時刻。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溫鯉揉了下鼻子,溫聲解釋:“她不舒服麽,都是女孩子,互相照顧一下。”


    “你一番好心,別人未必領你的情。”陳鶴征的語氣微微嘲諷。


    “會領的,她會的。”溫鯉有些固執,“倩倩其實不壞。”


    陳鶴征似乎有些想歎氣,但是忍住了。他靠著椅背,細長的手指搭在膝蓋處,無意識地輕敲了兩下。


    溫鯉抬了抬頭,透過陳鶴征那側的車窗,去看外麵的景色。天氣好,滿目晴光,微微的暖風下,路邊綠植青翠。


    溫鯉看著那些,輕聲說:“珣姐提醒過我,尤倩可能在打某些主意,其實,我也察覺到了,但尤倩做那些事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她不是在針對我,更不是想從我手裏搶走什麽,隻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賭一次,也拚一次。”


    話音輕輕落下,車內也跟著靜了一瞬。


    於叔聽到後麵的動靜,不由抬眸,透過後視鏡掃了眼陳鶴征的神色。


    以於叔對陳鶴征的了解,這位少爺是很不耐煩聽這些話的。


    類似的事情,那些心機、謀算、陰謀和招數,從小到大,陳鶴征見過太多。要不是陳鶴迎心性夠狠,手段強硬,兄弟兩個,早在雙親死於空難的時候,就被那些親眷拿去拆碎下酒了,恐怕骨頭都剩不下一根。


    溫鯉似乎不夠了解陳鶴征,仍繼續著這個他不太喜歡的話題,說下去:“後來尤倩問我跟你是不是認識很久了,我告訴她,是的,很多年了。她立即放棄了原本的那些打算。阿征,倩倩從未想過傷害我,她說我對她很好,她很感謝我。知道感恩的人,算不得太壞,是不是?”


    她將問題拋回來,等陳鶴征應答。


    這時候,車子駛入一處隧道,天光消失,隻剩隧道壁上的照明燈,照得車廂內時明時暗。


    幽淡的光線下,陳鶴征神色不明,溫鯉看到他鼻梁處的線條,高而挺直,以及緊抿的唇。


    “溫鯉。”


    他忽然鄭重地叫她的名字。


    溫鯉以為他生氣了,不由有些慫,手指小心地拽了拽他腰間的衣服。


    陳鶴征直視前方,並不看她,接下來的話,一字一句,卻全是對她說的。


    “你選擇寬以待人,這是你的處事原則,我尊重你,不會過多幹涉。但是,寬容與大度的前提,是你不能受任何傷害。否則,你別怪我跟你發脾氣。”


    溫鯉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直接愣住,手上拽他衣服的小動作也停下來。


    車內再度沉寂,卻與先前有些緊繃的氣氛全然不同。


    連於叔都忍不住,從後視鏡多瞄了溫鯉幾眼,想看看這個小姑娘到底哪裏厲害,能讓陳鶴征上心到這種程度。


    陳鶴征垂眸,睫毛也一並垂下去,黑漆漆的,似一片雨林。他看了眼溫鯉擱在他腰間的手指,細軟的指尖同他的衣服攪在一起,透出親昵的味道,接著,他的視線又回到她臉上。


    鄭重而深刻的視線,一同落下來的,還有他的話音——


    “你不能受到傷害——這是所有問題的底線。隻要不越過這條線,你做什麽事,想和什麽人交朋友,我都願意支持。但是,如果這條線被破壞了,那我們就來算算賬,從頭到尾,徹底清算。”


    這話一出口,車子便衝出隧道,天光回歸,亮得近乎晃眼,滿目金燦。


    溫鯉在那片盛大的光芒中,看到陳鶴征的眼睛,純淨的黑,如夜空,如深海,她小小的影子映在裏頭,占據著,光明正大又理直氣壯。


    溫鯉忽然有一種感覺,她的感情,她的喜歡,好像也經曆了一段昏暗的隧道,在這一刻,重新窺見了天光。


    陳鶴征說,他的底線就是她不能受到傷害。他的底線是有名字的,叫做溫鯉。


    他用自己的方式教會溫鯉,愛是堅定的。


    不遲疑,不搖擺。


    這樣的陳鶴征,她竟然放棄過一次。


    真的好狠心啊。


    這一刻,溫鯉也說不清她心裏是酸楚多一點,還是熱烈多一點。下意識的,她的手指重新拽住陳鶴征的衣服,指尖勾住柔軟的布料。


    溫鯉仰頭,看向他,目光濕濕潤潤,像落著星星,小聲問:“陳鶴征,《鴻消鯉息》和《有霧》這兩首歌,都是寫給我的嗎?”


    她的名字,她喜歡的霧氣昭昭,都在裏麵。她早就想問了,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她也怕是自己想得太多。


    更何況,這兩首,不僅寫了感情,也寫了遺憾和告別。


    “想陪你看一場今冬的雪,風卻來得太遲。”


    ……


    “我曾幻想陪你走過許多時節,你說不必了,道不同就此作別。”


    ……


    陳鶴征與她對視著,目光坦蕩而深邃,片刻的沉默後,他才說:“這兩首歌的確是寫給你的,寫在我想你但也恨你的時候。溫鯉,我喜歡你是真的,我恨過你也是真的。”


    “恨”字鋒利,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感覺到疼。


    可恰恰是這份鋒利的敢愛敢恨,鑄就了那麽熱烈又耀眼的陳鶴征。


    陳鶴征背著光,捏住溫鯉的下巴,將她拉到身前,目光筆直地看進她眼底,盯著她,對她說。


    “溫鯉,你要好好想想,想清楚,怎麽做才能讓我忘掉那份仇恨。”


    說話時,陳鶴征的呼吸拂過溫鯉的臉,吹亂了她濃密的睫毛。溫鯉似乎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囁嚅地叫他的名字:“阿征……”


    這聲阿征太纏綿,陳鶴征的呼吸都跟著重了幾分。


    他低下頭,離她更近,像是要接吻,卻偏偏又隔了距離。


    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存心的勾引,遲遲不肯徹底給予。


    陳鶴征的目光逐漸濃烈,看著她的眼睛,也看她唇上鮮潤的咬痕,繼續說:


    “不要讓我恨你這件事一直存在。”


    “讓我忘掉它。”


    第33章


    對溫鯉而言, 最不想麵對的事,大概就是親耳聽到陳鶴征說曾恨過她。


    “恨”字淩厲透骨,像一柄劍, 開了鋒刃, 稍稍挨近,兩個人都會被割出傷口。


    鮮血淋漓,久不愈合。


    溫鯉的下巴被陳鶴征捏住,她被迫仰頭, 眼底濕潤如星子的光無處隱藏, 她的神色,每一絲變化,都映現在天光下, 也映在陳鶴征深黑的眼睛裏。


    他居高臨下, 凝視得那樣深,仿佛連目光都有溫度,像高溫預警的夏日天氣。


    “別哭,”陳鶴征碰了碰她發紅的眼尾,指尖冰涼如玉,輕聲說,“我舍不得看你哭。跟你說那些, 也不是為了讓你哭。我是希望你明白, 做那樣的事會傷害到我, 會讓我恨你, 以後不要再去做。”


    溫鯉用力眨著眼睛, 試圖將那些濕潤的痕跡抹掉, 一邊用一種孩童般的氣音, 向他保證:“我不哭。”頓了頓, 又補充,“我不會再讓阿征受任何傷害和委屈了,一定不會。”


    陳鶴征的神色柔了幾分,他鬆開溫鯉的下巴,轉而去推她的肩膀。


    溫鯉側著身,坐姿不穩,外力施加,她不由自主地後仰,朝車門的方向傾過去。陳鶴征似乎早有預料,動作奇快,立即伸手墊在溫鯉腦後,瞬息之間,溫鯉便枕著他的手掌被抵在了車門上。


    溫鯉被保護得很好,陳鶴征的指骨關節則撞到窗上的玻璃,喀的一聲,聽上去似乎很疼。


    他舍不得看她哭,也舍不得她疼,隻能把惡果都留給自己。


    感情這東西真奇怪,那麽輕易地就讓人了失了原則,又失了尊嚴。


    兩排車位之間的隔斷沒有升起來,司機掃一眼後視鏡,就能清楚地看見後排的景象,清楚的同時,他又覺出幾份心驚。


    於叔是看著陳鶴征長大的,見證了他小小年紀就失去雙親,也見證了他在陳鶴迎的扶持下快速成長。但是,於叔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陳鶴征。


    凶狠著,悍戾著,同時,也深情著,執著著。


    整個人像是頭困獸,走進窮途末路,偏偏又在爪牙上種了一株玫瑰,將傷人的利齒變為一種守護。寧願自毀,也不願傷害那個女孩子一分一毫,心甘情願,獻祭所有深情與虔誠。


    溫鯉背抵著車門,姿勢有些吃力,手指下意識地抓著陳鶴征腰間的衣服,布料上浮現出細密的褶皺。溫鯉腦袋中快速閃過幾個念頭,她隱約記得他似乎不喜歡衣服被弄皺,正要鬆手,陳鶴征覺察到她的意圖,又靠近一些,聲音低低沉沉,落在她耳邊


    “沒關係,別人不可以做的事情,你可以,”他說,“都可以。我對你一向沒什麽原則性可言。”


    沒人能承受住這種程度的縱容。


    溫鯉覺得她連呼吸都軟了,不由仰頭,看著他,反複叫他的名字:“陳鶴征。”


    阿征……


    像是求饒,又像撒嬌耍賴。


    陳鶴征摸了摸溫鯉的頭發,指尖長久地停留在她的發絲之間,忽然輕輕一歎,“教了這麽久,引導了這麽久,終於進步一點了,不再一味地跟我道歉。”


    以前,每到這種時候,她總是會不受控製地跟他說對不起,好像虧欠他良多,愧疚已經累積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道歉,”溫鯉聲音很輕,氣息弱弱的,抓著他腰間的衣服不鬆手,繼續說,“也不喜歡我的內疚和自責,我會努力去改的,你相信我。”


    小姑娘那麽誠懇,眼巴巴地看著他,說陳鶴征你信我,我會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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