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好女兒的當天夜裏,她久違地一人獨自入睡。可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重現喜安臉上流露出的、頗為刺眼的怯意。


    睡不著,她坐到半夜,心裏漸漸有了個主意。


    淺溪邊,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蹲著浣衣,其中一人好奇問道:“你是啷個大官的女人哦?用這個搓,可幹淨。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吧?”


    馮玉貞抵達嶺南十來天,連蒙帶猜,總算能隱約了解他們話裏的大致意思了。


    “多謝,我是從江南來的,前幾日才到這裏。”


    她浣衣時慣常用皂莢,嶺南卻更多地用無患子——從女人手裏接過這種青色的果子,馮玉貞按照她的演示,撥開皮,掰出一點果肉,果真在手心裏搓揉出細膩的白沫來。


    雖說府裏有奴仆伺候,省了不少事兒,可貼身的衣物,馮玉貞還是不願意交到別人手上。在府宅老老實實呆了幾天,奈何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獨馮玉貞無所事事,她便想要出門逛逛。


    她先問李疇,得知外麵一圈都是絕對安全的,因而才放心出行。難得的是,這回李疇不再伸長隔壁阻攔她,也沒有兩個門神似的丫鬟戳在她背後,寸步不離跟著,這些細小的變化顯然都是得了崔淨空的授意。


    擰幹水,同溪邊的女人道別,沿路又碰上幾個寨民。雖然大家都初次相見,之前素未蒙麵,可對麵依舊友善熱情,喊著有空去他們家裏吃飯喝酒。


    他們的家宅就在寨子中間,馮玉貞端著木盆笑盈盈回來,卻看到這沒一會兒的功夫,門口的人竟然換成了田泰。她停住腳:“田泰,你怎麽突然回來了?空哥兒呢?”


    “回夫人的話,主子日理萬機,一時脫不開身。小人……哦,小人回來拿些東西,得趕緊送到帳內才行。”


    田泰乍一瞟見她,心中暗道不好,隻恨爹娘少生了一條腿。兩隻眼睛呼溜呼溜亂轉,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虛似的。


    他不擅偽裝,馮玉貞愈發察覺不對勁,也跟著提心吊膽起來。他在身後背著手,馮玉貞遂出言道:“那你拿了些什麽?給我瞧瞧。”


    田泰隻好伸出手,裏麵躺著一個玲瓏瓷白、底部印有官款的藥瓶。馮玉貞目光一滯,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聽他坦白道:“夫人,主子傷勢不輕,我奉命回來取藥。”


    “帶我一起去!”馮玉貞幹脆把盆撂在地上,立馬就要走。見田泰神情為難,顯然崔淨空囑咐過他隱瞞,馮玉貞又氣又急,麵色冷凝,盯著他堅持地重複一遍,不容辯駁:“帶我去看他。”


    第119章 宜早不宜遲


    李疇所言的安全,是由於寨子外圈豎著密密麻麻、用以防衛的尖銳柵欄,每隔一丈遠都安插著戍守的兵士,幾處寨門之內搭建起用以瞭望的望火樓,宛若一個密不透風的營壘。


    再者寨民多自給自足,數日不出寨門,因而一旦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徒出現,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識破。


    然而崔淨空駐紮在前線,距離這裏有一段距離,免不了要出寨冒險。可田泰拗不過馮玉貞,加之寨外有隨從的人馬,他掂量了一下,還是帶上了馮玉貞。


    到達營地,許多傷員身披殘損的甲胄,肢體包紮著布條,更有一些不幸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帷幕裏□□。


    鼻腔縈繞著一股混雜著血腥與腐臭的氣味,馮玉貞不敢仔細去看這些傷員,心中懼怕崔淨空也成這副生不如死的模樣。她麵色蒼白,叫自己強行鎮靜下來,從田泰手裏奪過藥瓶。


    順著田泰的指路,她快步走至軍中大帳,甫一打起簾籠,帳內空蕩蕩的,隻有書岸上擺置著供軍中將領商議對策的輿圖。


    田泰沒有跟進來,馮玉貞有些茫然地邁開腿,隻聽到左側的有人咳了一聲,他嗓音沙啞,不虞道:“怎麽來得這麽慢?”


    原是在這兒藏著呢!馮玉貞立馬繞過屏風,見崔淨空半敞著衣衫,半躺在一方窄塌上,腹部纏著的白布條上滲著星星點點的血。他麵無血色,擰著眉心,正在閉目養神。


    “還不過來?要我親自去門口請你嗎?”耳朵捕捉到這漸行漸止的腳步聲,崔淨空被疼痛折磨得愈發不耐。誰知這人卻好似腳底生根似的,愣是不走了。


    他睜開眼,眼裏已經被激出了沉沉的怒氣,卻在看到來人時猛地頓滯住了。


    崔淨空的聲音很低,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你怎麽來了?”


    “……要不是我執意要田泰帶我過來,你還想瞞到什麽時候?”


    馮玉貞坐到塌邊,腦袋低著,不叫崔淨空捕獲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兀自擰開藥瓶,語氣冷邦邦的:“既然不願意叫我知道,那我給你上完藥就走。”


    崔淨空自知理虧,伸手解開布條,精瘦的側腰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錐得馮玉貞頭暈目眩。


    這道被縫起的新傷瞧著有些不同尋常,下麵還累著隱隱約約的深色疤痕。馮玉貞心尖打顫,又瞄一眼,不由得攥緊了藥瓶,抖著聲音質問道:“你究竟什麽時候受的傷?”


    見瞞不過她,崔淨空放輕聲音,不欲惹她動怒,如實道:“前兩個月的舊傷,剛剛痊愈,隻是刀槍無眼,今日碰巧傷到了同一處。”


    那他彼時遭瘋馬拖行、隨她跳下懸崖,竟然都是帶著傷的?可她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還隻顧著暗自竊喜……


    馮玉貞抬起臉,兩隻眼睛紅彤彤的,見崔淨空略牽起唇角,清雋的臉上朝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淚水便急溜溜地打轉。


    “都傷成這樣了還笑……”她抽噎著數落他,眼淚掉下來兩滴,她胡亂用衣袖拭去。


    她呼出一口氣,用搭在一旁的濕布將雙手來來往往擦幹淨,這才屏氣凝神給他上藥。


    雖說馮玉貞動作輕柔,可畢竟是如此猙獰嚴重的傷勢,崔淨空卻全程沒有喊一聲疼。


    相反,他甚至支頤盯瞧著馮玉貞為他敷藥時認真專注的麵容。愈看愈歡喜,眼睛一刻也離不了她。饒有閑心地探出手,將她垂落的一綹碎發別到耳後,自然又得了女人的一句軟和的訓斥。


    給他重新換上幹淨的布條,馮玉貞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女人鼻尖擠著汗珠,同麵無波瀾的崔淨空比,倒更像是負傷的那個。


    將衣衫略略合上,崔淨空拉過馮玉貞的手,仗著她正心疼自己,不敢多強硬地抗拒,將人拽到自己眼前坐下才罷休。


    他緩緩攥住女人的手,五指插入指縫,盯著兩人十指相扣的手,這才緩聲道:“我是怕你擔憂,才沒有叫田泰聲張,本想著今晚回去再同你細說。”


    馮玉貞眼圈仍有些泛紅,晃了晃兩人相扣的手,輕言細語道:“你平時回來都是半夜三更了,我早就睡下,怎麽碰得著麵?接連幾日都沒說上三句話,要不是我瞧田泰突然立在門口,追問之下他才鬆口,不然我還不知道你傷勢這樣凶險。”


    崔淨空就等著她這句話呢,先是把營地的狀況告知她:“你且放心,今日襲來的殘兵隻是強弩之末,待我三四日後圍剿幹淨,之後便清閑許多了。”


    話音一轉,他斂起狡黠的眼眸,語聲刻意低下去,懇請的意味很重:“倒是你——何日才肯給我一個名分?”


    “我……我不都答應你了嗎?”馮玉貞有些發窘,她難為情地想,崔淨空這一番話說出來真是聽著別扭極了,怎麽將她說得跟一個見異思遷的負心漢似的。


    崔淨空抬眼望她:“可我們尚未成親,更未入過洞房,算什麽夫妻?”


    這句話才是關鍵,也是崔淨空的目的所在。馮玉貞好似被兜動了心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緘默了——當年離結為夫妻,不過一步之遙。倘若馮玉貞未曾及時逃離黔山,兩人估計早就於京城成親了。


    可這樁子事趕到眼前,她要想好好跟崔淨空過日子,這就是早晚的事,容不得她逃避。


    手一緊,原是崔淨空沒收著勁兒捏疼了。他輕拽著馮玉貞的手,放到自己臉上,喚她道:“貞貞?”


    馮玉貞對上這雙黑而發亮的眼珠,男人眼中盛滿了熱切與渴求,神情卻是忐忑不安的,臉麵緊緊繃著,鼻息咻咻,好似等她拍下驚堂木,宣判他罪名似的。


    她曾無數次凝望過這張俊美的麵孔,其上展露過漠然、發怒、譏諷、動情等等。可前世今生加一塊,卻沒見過幾回他惴惴然的模樣。馮玉貞心口一軟,種種往事自腦海飛速劃過,最後停留在眼前人身上。


    她點了點頭。


    真答應了?崔淨空倏地坐直了,將馮玉貞驚了一下,趕忙扶他穩穩躺好。


    可惜他嘴角還沒咧開呢,馮玉貞又躊躇道:“我答應同你成親,隻是……有這麽幾件事,我得同你提前說好,以免又出岔子。”


    崔淨空沒有任何猶豫,心腔裏的喜悅多得要溢出來,哪怕此刻她想要日月星辰,他也敢扶著雲梯爬上去摘,他徑直回道:“好。”


    馮玉貞嗔怪地覷了一眼喜形於色的男人,她臉皮薄,禁不住逗,隻覺得臉上發燙,兩頰宛若塗了胭脂似的俏麗。


    一麵將崔淨空又鬆散開的衣物細致地合上,她一麵說道:“第一件事,我不會隨你去京城。我不願困在高門大戶裏過一輩子。空哥兒,我知曉這對你不公平,倘若你心有芥蒂……”


    “不,從未。”


    崔淨空極快地截住了她之後的話:“自你那日跟我提起,我便陸陸續續開始著手此事。貞貞,你隻需再給我兩年的功夫。待我從京城裏徹底抽出身,到時定同你於鄉野間朝夕相伴,白首到老。”


    坐擁的所有功名利祿,乃至置人於死地時上湧的快感,都不過是在得到的霎那間短暫地滿足了他。唯獨馮玉貞在他身旁,崔淨空這條無主的竹筏,才悠悠飄回了溫暖的岸邊。


    他可以什麽都不在乎,除了馮玉貞。


    馮玉貞怔著眼睛望他,喉嚨發幹,一時嘴裏沒了下文。半晌後才訥訥道:“我知曉了。第二件事,我此生不會再要別的孩子。喜安便是我唯一的女兒。”


    這便是驚世駭俗的話了。哪個女子不是趁著年紀輕趕緊多生幾個孩子?她卻偏偏隻肯要一個女兒。


    她自知這一席話出格,不慎傳到外麵,定要被一人一口的唾沫淹死。可馮玉貞斟酌數日,終究不肯讓喜安受自己挨過的委屈。


    幸好崔淨空也並非常人,又一次幹脆地頷首,臉上不見半分勉強:“行,我們隻要喜安。”


    何止是不勉強,簡直正碰對了他的心意。光一個馮喜安就足夠與他成日慪氣了。況且他這人性情頑劣,不願看見馮玉貞將身心都投給別人,即使是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也不成。


    見他無一例外,全都如此輕易地應下,雖然壓在心頭的大石挪開了,她複爾確認了一遍:“不再考慮了?”


    崔淨空“嗯”了一聲,他真沒把這兩件事看得有多重,同馮玉貞本身相比,都是可以退讓的。他淡淡問道:“可還有別的?”


    馮玉貞搖搖頭,無奈道:“是不是無論我現在說什麽,你都會答應?”


    崔淨空沒有正麵回答這句話,他掀起唇角,靜靜凝視著她白淨的臉盤,心念一動,這回輪到他來問了:“既然說準了,不易往後擱置,不若擇選良辰吉日,我們便在嶺南辦。”


    “……這麽快?”談及婚事,倆輩子僅有的一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蒙著蓋頭,全然被引導著稀裏糊塗嫁了人。若是跟崔淨空成親,兩人都沒有雙親,許多事都得自己張羅,因而馮玉貞到底有些羞意。


    其實這哪兒算快呢?要是依崔淨空的意思,他恨不得今晚就同馮玉貞拜堂。


    崔淨空耐下性子解釋道:“啟知學院已知曉我是喜安生父,回荊城再辦婚宴便顯得怪異。總歸我們在嶺南呆不長,趁著秋日颯爽,宜早不宜遲,你覺得如何?”


    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是馮玉貞握著手,還是心裏別扭,覺得太快了。


    看出女人的考量,崔淨空遂出手牽住她,口中低聲道:“貞貞,我已盼了整整七年了。你便看在我日思夜想的份上,應允我罷?”


    自她重生歸來到同崔淨空和好,兩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酸甜苦辣,隻有自己知曉其中究竟是什麽滋味。


    馮玉貞有些恍然,十七歲時那個單薄的青年跟如今的崔淨空相貌重合起來,嘴裏吐露的卻還是那個相同的、不變的請求。她回握住他微涼的手,揚起一個淺笑,柔聲應道:“好。”


    第120章 完結


    說定之後,崔淨空便波不及待地著手於這樁期待已久的婚事。他所言不假,前線的戰事漸歇,幾日後他得以閑在家中,有大把的功夫同馮玉貞整日湊在一塊。


    馮玉貞體念他傷情嚴重,不願叫他太過勞累。她對這門婚事也十分上心,許多事都是親自敲板拿的主意。崔淨空順從她的意思,自然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隻有一回,崔淨空背著馮玉貞借口外出,實則獨自去往了一戶香火旺盛的寺廟。他並未言明身份,隻將兩人的生辰八字奉上,求一個良辰吉日。


    他生得麵如冠玉,隻在麵對馮玉貞時肯附小做低。此時長身玉立,高大的人影戳在佛像前,卻神情漠然,並沒有如尋常香客一般下跪磕頭。周身氣勢冷峻逼人,身後還攜了一個隨從。


    長須花白的主持在他進門時便不著痕跡地瞧了他兩眼。展開那一張寫著兩人生辰八字的紙,主持神色驚疑地沉吟片刻,又抬眼望他,斟酌著開口道:“阿彌陀佛,這男女二人行運補益、命局互生,佳偶自天成,宜於九月初一締結良緣。”


    崔淨空的眉鋒壓下來,他忍著對眼前青燈古刹、麵目假慈悲的禿驢的厭煩,嗤笑道:“勿要隨口搪塞,如實回我,供給佛祖的香火錢少不了你的。”


    怪了,好話不愛聽,偏要聽些不悅耳的實話,主持遂依了他的意思。


    他指著崔淨空的八字:“恕老衲直言,此人劫孤二煞同辰,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兼具真才破印,此生官運亨通、貴不可言。按理來說,理應晚景淒涼,最終孤獨終老。”


    主持又看向下麵馮玉貞的生辰,困惑道:“此女水大木漂,半生遊離漂泊,呈早衰之相。這二人本該緣薄分淺,可如今一瞧,又是紅鸞星動,奇也怪哉。因此,你們二人此後的命格,老衲全數看不分明,不過施主放心,我之前所言並不作假,這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崔淨空忽而道:“何為早衰之相?”


    “她命途坎坷不順,與你結緣後,才僥幸續了一段命業。隻是老衲參不準,她命中還會不會再出現類似的短命之兆。”


    言罷,久久沒有人回話。對麵的男人好似成了一塊寒氣四溢的堅冰,主持心下忐忑,怕惹惱了這位貌似來頭不小的貴客。


    卻見崔淨空陡然動了——他移步到蒲團麵前,撩起下擺,屈膝跪了下去。


    崔淨空闔起眼,麵容肅穆,或許是他此生最為虔誠的時刻。雙手合十,不知心中念了些什麽,俄而對著這座剛剛還十分不屑的佛像深深磕過三個頭,方才起身。


    他接過李疇手裏的銀錢,往福田箱內扔了數個金錠子,接連傳來好幾聲結結實實的響兒。


    主持目送他們離去。或許是他的錯覺,即使男人臉上並未顯露半分,可在他如實說完後,好似有一片烏雲凝聚於頭頂,沉沉籠罩住了他。


    崔淨空回到家中,馮玉貞正坐在院中縫製紅袍霞帔,她目光專注,手下的針線在繡麵上靈活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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