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口,傅延拙下車,老張去停車了,但是門外始終沒動靜。


    他沒忍住走出房門,從走廊一頭的窗戶往下看,看不到人,但是煙霧嫋嫋,細微的煙草味兒飄上來,在路燈裏化開,揉進夜色看不見了。


    煙燃了一半兒,傅延拙正在冷靜,頭頂插銷響動,窗戶打開了。


    傅延拙訝然抬頭,見章遙探頭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章遙沒開口,抿著嘴看上去依舊不大開心——這就是小崽子慣常的表情,誰欠他幾百萬似的。


    對視半晌,章遙就是不說話,傅延拙歪著頭笑了,從胸腔中傳出來,低低地,有些悶:“怎麽還沒睡?”


    “在打遊戲。”章遙說。


    傅延拙笑意更深,覺得今天冷冰冰別扭的小崽子格外順眼,語氣溫柔不自知:“這麽晚了,少熬一點兒夜,早點休息。”


    章遙沒理他,問:“你怎麽回來了?”


    傅老板彈了彈煙灰,道:“生意談完了。”


    樓下的人坐在台階上仰著頭,鏡片反著路燈的光,章遙覺得今天的傅延拙看上去很好說話——雖然平時看上去也很好說話,但更多的時候隻是‘看上去’,比如上一次,聽說科技館周三有機器人展,他想去看,但是那天月考,在他提出想要翹掉考試去看展的時候,傅延拙當時沒說話,笑盈盈點頭,在周三的時候把他丟到了學校,依舊是笑盈盈告訴班主任,自己打算翹掉考試,所以待會兒他走了無論自己說不舒服還是怎麽都不要信,保準是打算逃走。


    雖然周末帶著他去另一個城市看了展,但是對於那件事情章遙依舊很生氣——這就是傅老狐狸說的平等!


    不過今天他看上去很溫柔。他在夜色中,仰頭看著自己,那個瞬間,章遙覺得傅延拙很像自己的家裏人。不,不是,是自己很像傅延拙的家裏人。


    他心裏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覺得自己可以留下。


    那支煙快要燒完了,章遙忽然說:“你等等我!”話音迫切,像是傅延拙很快就會消失。


    那是一種類似於第六感的感覺,很強烈,但章遙很怕是錯覺,所以想要快一點確認。


    “什麽?”傅延拙沒反應過來,窗口的人已經消失了,不過很快,一樓的聲控燈亮起來了,少年出現在了門口,扶著門框站定。


    傅老板彈了彈煙灰,打算將那支煙掐掉,章遙已經走過來了,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這幾步路也走地很著急。


    傅延拙頓了頓,沒有動作,看著章遙炯炯的目光,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


    處變不驚的傅老板索性席地而坐,動作更加鬆弛,他接著吸那支煙,心想,偶爾一次也沒什麽。


    章遙也跟著坐下了,坐下的時候呼吸還沒有平緩。


    他問:“傅延拙,你抽煙是有煩心事兒嗎?”


    傅老板氣笑了:“章遙,你該有點兒禮貌了,再怎麽說,我也算你長輩了。”


    這次說的特別真心,可章遙沒理他,傅延拙無奈,隻好接著說:“也不算煩心事兒,就是,有些事情一時之間沒有頭緒。”


    話沒說完,章遙伸手,傅延拙沒懂,緊接著手指一空,章遙從他指節抽走那支煙,學著傅延拙的樣子吸了一口,動作生疏,吸進嘴裏恐怕沒到舌根就吐了出來。


    不過還是有點兒苦。


    他看過去,傅延拙靜靜看著自己,沒有阻止。


    口味挑剔的小少爺不喜歡這種味道,也不太明白傅延拙怎麽會喜歡這個。


    見他皺眉,傅老板終於失笑:“小兔崽子,才多大點人,就學著大人抽煙?”


    少年的手在地上按滅了煙頭,傅延拙打量了一眼章遙,還是個小孩子,就算聰明也還是稚嫩。看上去總悶著,其實隻要用幾分心,高不高興都在臉上,明明白白的。


    “昨天發給你的文件,看了嗎?”


    章遙點點頭,垂下眼,像隻無家可歸的小動物。


    傅延拙歎了一口氣,他是好心,這件事情本身也沒錯,可是放在章遙身上就是不對的,他沒弄清楚就犯了糊塗,這個台階一定要是自己給出來的。


    他正要問章遙想去哪裏,要不要留在北城,還沒張嘴章遙先了開口,眼神有些遲疑,話卻一鼓作氣生怕頓一下就說不完了:“傅延拙,你說隻要我不走,想留到什麽時候都行?”


    傅老板點點頭,心裏發澀,臉上沒表現,他看著迫切望著自己等待被審判的小東西,心想這是什麽懇求呢?這麽一點兒事情,何必這樣忐忑地看著自己?


    過分嗎?一點都不過分。傅延拙慢慢點頭:“當然。”


    “我打算報冬令營。”章遙垂著頭,慢吞吞說完:“京大的冬令營,我想……”


    他克服掉可能被拒絕和拋棄的恐慌,試著不再拐彎抹角。


    以往的直接都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保護,這是章遙頭一次直白地提出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雖然心裏打鼓,可他就是覺得自己今天說什麽都會被滿足,信心來自於看不見摸不著的怪異預感。


    可說到這裏他漸漸開始猶豫。


    傅延拙摸了摸他的頭:“好。”


    章遙驚喜抬頭,傅延拙正看著他,這會兒是俯視,但是目光跟方才仰頭看自己的時候一樣,還是溫柔的,比以往都要包容。


    聲音也輕輕地,像一片羽毛,比剛才飄上去的煙霧還要輕,輕輕地搔在心頭,比夜色還要寂靜。


    “時間不早了。”傅延拙看著一臉驚喜的章遙,為他從自己這裏紮根的樣子快慰,於是更加溫柔,摸了幾把小東西的後腦勺:“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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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安~


    第12章 耀武揚威


    度過不太美妙的考試周,同寢室的同學都是先睡個昏天黑地然後打算到處去浪一浪,然而考完試當天下午,章遙回宿舍背起包就要走。


    不過他的室友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打著哈欠說完再見便一頭栽進床上人事不省。


    章遙如願上了京大,並且在死亡工科順利讀到了大三。


    上了大學誰不是能怎麽瘋就怎麽瘋,把前半輩子沒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放假了大家都約著出去喝酒胡鬧胡天胡地,天南地北地瘋跑恨不得不落地,唯獨章遙不一樣。


    首先,章遙是個本地人,還報了本地的大學,這一點很多人就覺得很可惜——上大學誒!天高海闊地,誰不想有多遠跑多遠,恨不得把沒看過的風土人情都看個遍?


    偏偏章遙,安安分分呆在北城不說,二十來歲的年紀似乎格外戀家,要是課程不緊,隔三岔五就要回趟家,一到假期更是雷打不動,一個小時都不在學校多呆。


    有人好奇章遙放假回家的安排,章遙回答:打遊戲,出去玩兒。


    這不是跟呆在學校一樣嗎?在哪打遊戲不是打遊戲?


    原來也會出去玩兒啊?


    可問到至於怎麽出去玩兒,章遙回答:跟家裏人。


    就像是說起中午吃了食堂最普通的那家拉麵,一聽就讓人覺得索然無味。


    這話自然惹來一眾嘲笑,室友曾經戲謔問章遙:你多大了,怎麽出門還要帶家長?


    章遙看他一眼,認認真真答:“二十一。”


    模糊重點,室友無語抱拳。


    章遙二十一了,還沒有脫離他的臨時監護人。


    但為此而來的安全感讓當年揚言‘被馴養很可憐’的章少爺極度心安——一種類似風箏上綁著碳纖維風箏線的感覺。


    被安排和接受安排是少年人最厭煩的事情,章遙卻並不這樣覺得。兩年前的某一個夜半開始,傅延拙忽然開始對他關心備至,恨不得將所有柔和都給章遙。轉折是因為什麽章遙並不知道,可是從那天開始,傅延拙似乎變得獨裁,但並不令人覺得討厭或者冒犯,相反,尺度恰好,讓人心安。


    傅延拙不知道章遙今天考完試,等他回家已經很晚了,章遙的門開著,聽到車子的聲音,他握著一罐汽水出來,撐在欄杆上看著門外。


    “傅延拙!”章遙握著汽水招手,冰汽水外壁沁著水珠,和少年一樣,青春洋溢,很年輕的夏天。


    傅延拙剛進門就看到章遙站在二樓朝他招手,傅老板板起臉,頭疼這半年來章遙對自己的態度越來越無法無天。


    “章遙,你總不能等我八十歲了還對我直呼其名吧?”


    章遙淺淺笑起來,腮邊居然有一點小梨渦更加放肆:“那我怎麽叫你?傅老板?傅總?還是傅老爹?”


    傅老板放下車鑰匙想了想,覺得哪個稱呼都不舒坦。


    傅老板生疏,傅老爹……他總覺得自己已經胡子拉碴了。


    “怎麽今天回來了?”


    章遙踢踏著拖鞋下樓,喝著透心涼的汽水,秀氣的喉結鼓動著。


    熱氣被冰汽水壓下去了他才開口:“考完試了。”


    傅延拙點點頭,順其自然問:“假期想去哪裏?”


    這已經是兩人約定俗成的慣例了,放假了就出去度假。章遙的愛好很奇特,相比於同年級的男孩子,他更喜歡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度假和看展。


    自從那次遇見隋閔聽說章遙以前的事情,傅老板自己也是個親緣淡薄的人,這下更是卯足了勁兒要將別扭小崽子缺的東西給他補上。


    不過這回章遙還沒開口,傅老板先說:“但是今年生意忙,最多隻能騰出來一星期時間,不能跟你走太遠。”


    傅老板沒什麽寵孩子的經驗,隻能憑感覺,對他好就想著給他買東西,帶他出去玩兒,給他喜歡的東西,章遙喜歡黏著自己就給他黏,喜歡別扭就由著他別扭,喜歡沒大沒小就象征性生氣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裏,總之章遙要的東西也不過分,他又不是給不起。


    兩個人一個不會做家長,一個不會當孩子,外人知道的清楚傅延拙在幫朋友帶孩子,不知道的總要眼神怪異看這兩個人。


    但這兩個人也沒察覺不對,傅延拙寵溺的手段更是說不上高明,隻不過章小少爺也是個小奇葩,盡管傅延拙的手法生疏,是個哄小孩子的套路,但章遙居然也吃這一套,或者說,太吃這一套了。


    兩年以來,這兩個人就是這麽一個奇葩的相處方式。傅老板一把年紀,跟章遙逛全是前衛年輕人在的展子、跟章遙吃飯幫他在餐廳點餐替章遙挑揀,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活回去了,但是看著章遙一天比一天高興,他又覺得寵孩子就應該這樣。


    縱容一下又不會怎麽樣。


    不過總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的時候。


    上回寒假,傅老板帶著章遙去三亞過年,兩個人在沙灘上曬著太陽,遇見一個朋友。


    好巧不巧,還是給自己和宋齊牽線搭橋的朋友。


    二人躺在太陽底下,那人摟著個比章遙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往過走,餘光掃見傅延拙,立刻親熱過來打招呼,而他懷裏那個少年則是上下打量著抱著個椰子的章遙,眼神若有深意,有些怪異的嘲弄。


    章遙稍微不悅,不過墨鏡遮著目光,他什麽眼神也沒人能看到。


    寒暄過後,那人問傅延拙:“現在跟小宋怎麽樣?怎麽沒消息了?”


    傅延拙咳嗽了幾下,餘光瞥著小崽子,見小崽子喝了一口椰子,沒什麽反常。


    他壓低聲音:“就是普通朋友。”他說的含糊,可那人是個人精,立刻發現了傅延拙的眼神,順著目光看到旁邊那白白淨淨的男孩兒,恍然大悟:“哦……原來你這個……你看,真是……”他哈哈笑著,拍傅延拙肩膀,同他交換著心照不宣。


    傅延拙青筋直跳:“沒有的事情,這是……”他看了一眼章遙,心底總覺得章遙還是個小朋友,自己在這裏跟人說這些話對章遙的影響不好,於是含糊著,“還是個小朋友,你別亂說。”


    那人不知道信了沒有,眼神不住地在兩人之間來回尋摸:“我在這邊兒租了別墅,延哥住在哪兒?晚上要不要一起來喝一點兒?帶著你這個小朋友?”


    章遙放下椰子,懶洋洋糾正了一句:“傅延拙,我已經二十一了。”


    “嘶……”那朋友倒吸一口氣,覺得這個‘小朋友’說話的口吻實在是奇妙,冷冷淡淡,無法無天,有種漫不經心的囂張。


    而傅延拙也是一臉無奈,他哈哈笑著:“延哥,你這個……”


    傅延拙被章遙氣笑了:“小孩子,沒大沒小——誰家沒有個不聽話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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