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當初你遠在邊地,無封號爵位,隻能讓你屈就了英國公府的庶女。太後疼你,想你今非昔比,想為你另求一位高門嫡女做你的正妃,那榮家四姑娘,與你做側妃,你看如何? ”


    周顯暘立即道:“兒臣以為不妥。”


    “怎麽不妥?”


    “當初兒臣身份微薄,想必皇祖母、父皇為兒臣的婚事廢了不少心思。可歎英國公府忠君之心,無人能及,願將千金許配。如今若他家千金做王府側妃,豈不是傷了英國公府的顏麵,也傷了父皇與英國公幾十年來的交情。”


    陛下沉默片刻,點頭:“你如今長大,懂事了許多。”


    淑貴妃在一旁,輕輕鬆了口氣。剛才,陛下去了一趟承乾宮,忽而擺駕永華宮來,進門時神色嚴峻,似有怒氣,不知道皇後在跟前說了什麽。隻怕顯暘一句話不對,觸怒天威。


    陛下又問:“可是你畢竟身份貴重,又為國朝立下不世之功,婚事豈能草率?”


    周顯暘回道:“兒臣不過蒙父皇眷顧,才有機會出頭。收複西秦是父皇多年心血,榮將軍更犧牲於陽州,兒臣豈敢居功。榮大將軍在天有靈,若知道我輕慢英國公府,該是何等寒心?軍中那麽多精兵將領都是他手下長出來的,他們也會因此寒心的。”


    淑貴妃聽著這番話,心中納罕:顯暘這孩子,怎麽想得這麽多?又看陛下,神色頗為讚許,想來這思慮是對的了?


    “你能以國事為重,這很好。”陛下忽而玩笑著打趣,“朕聽說紀老王叔,幾家國公府的人都把這永華宮的門檻踏破了,京中貴胄很看重你。昨日,那麽多高門貴眷都來馬球場,往年可沒有過。”


    周顯暘跟著笑了:“錦上添花的便宜事,誰不會做?皇後娘娘熱心,太後一句話,她便滿金陵為兒臣張羅,都是皇後的麵子。”


    這話倒是提醒了陛下。


    顯暘回宮後,皇後絲毫沒有對往事介懷,對顯暘不住口的稱讚、賞賜,這讓陛下一度欣慰,她終於知道如何做一個皇後了。


    剛才在承乾宮,皇後也張口閉口顯暘是眾皇子裏最出色的,難怪滿朝親貴都想攀親……現在想來隻怕並非賢德二字可以解釋。皇子串聯朝臣,向來是皇帝最深惡痛絕之事,而她不就是在攛掇這事嗎?


    皇帝繼續試探:“這滿朝親貴,沒有你看得上的?”


    “這些親貴當初是如何推三阻四,隻怕父皇比我更清楚吧?”


    “你倒是有脾氣!”陛下笑道。


    “兒臣隻是覺得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的情誼。若兒臣因封王爵,就毀棄舊約,跟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有何區別?”


    淑貴妃此刻才滿意地笑了,她不是煜王生母,不好勸他接納榮相見,此刻方知他與她想到一起去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兒子,覺得他很陌生。


    印象中的顯暘,還是一個知道母親出事,無助哭鬧的孩子。這些年,不知道他在邊地經曆了什麽?


    他抬手招呼顯暘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回京這麽多天,他從未這樣近的和兒子說過話。


    直至此刻,他才看到顯暘手指間的一道疤痕。皇帝將他手掌翻過來,將他衣袖往上翻卷,直卷到手肘,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自他掌心一直割到手臂上。


    淑貴妃在一旁驚呼:“這是怎麽傷的?”


    周顯暘淡淡答道:“這是西秦軍中常用的銀勾,榮大將軍就是被這個割了咽喉。”


    瞬間,淑貴妃眼淚已經落下。


    皇帝將顯暘的袖子褪下,近看著他,膚色不像小時候那樣粉雕玉琢,黑了些,粗糙了些,也更有男子氣概了,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周顯暘笑道:“既入了軍,都是分內之事。”


    餘氏出事時,顯暘是個孩子,何其無辜。


    皇帝滿心歉疚,有心彌補這些年對兒子的虧欠,便說:“父皇給你做主,讓你娶榮家三姑娘,既全了英國公府顏麵,又全了你的體麵,如何?”


    有那麽一刻,周顯暘猶豫了。


    三姑娘……在陽州時,他真的想過,自己有一日建功立業,便要回京求娶,好好待她,照顧她,報答她。此刻,機會就在眼前……


    可是他最近總是想起那個花燈後麵、大火之中、球場之上……飛揚又可愛的姑娘。


    人心如此易變,連自己也是這樣?小時候的他,有什麽資格怨怪皇上,偏寵張貴妃?


    “顯暘?”淑貴妃叫他:“你父皇問你話呢!你是否中意三姑娘?”


    中意?


    顯暘竟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他鬼使神差地問:“如果我娶了三姑娘,四姑娘會如何?”


    “嫡庶有別,自然是與你做側妃。”


    不,周顯暘清醒過來,起身答道:“兒臣怎麽能享齊人之福,納兩個公府千金入門?這對她們太不公平,英國公也會為此飽受閑言碎語困擾。”


    “你的意思,隻要三姑娘?”這一計劃倒是與英國公府日前的提議相吻合。


    皇帝頓生猜疑:莫不是英國公府早已與煜王私下協商決定了,在他這裏演兩出戲?


    淑貴妃在一旁,見皇帝眼中劃過一絲不悅,剛剛鬆下的心又緊張起來。


    隻聽周顯暘說:“四姑娘是父皇賜婚,兒臣毀約豈不是辜負了父皇的心意,也讓四姑娘難堪。況且,昨日,仲卿告訴我已經與三姑娘說了親事,兒臣如何能與她議親?多謝父皇美意,請恕兒臣不能接受。”


    皇帝試探道:“四姑娘你不必操心,我可以給她安排去處。仲卿與三姑娘隻是口頭之約,未過明路,你若要三姑娘,朕自然另給仲卿賜一門好婚事。”


    “婚事可改,人心難改。父皇對長公主和七皇叔手足情深,為天下人之典範,豈可為了兒臣,傷了長公主的心?”


    此言一出,陛下麵色和悅,淑貴妃算是徹底放心了:“好孩子,難為你孝心,處處為陛下著想。”


    誰料皇帝還有一問:“你說不能,不是不願。你中意三姑娘,卻顧忌朕與長公主,不敢娶她,是嗎?”


    第26章


    “並無此事。”顯暘趕忙否認。


    “不然,你幹什麽替她下場去爭皇後的金簪?”


    “原是仲卿來拜托我,我是看他麵上下場。 ”


    “送登雲錦給三姑娘又是為什麽?”


    “登雲錦?”顯暘詫異,淑貴妃補充道:“國公夫人生恐婚事旁落,便進宮探口風,說你送了登雲錦給三姑娘,不知是否有意於她?那是蜀地貢品,隻有皇後才穿過,珍貴無比。”


    顯暘心中一沉,隨即起身回答:“兒臣久在邊地,粗陋不堪,見識淺薄,實在不知什麽是登雲錦。當初,皇後賞賜了一些女子的釵環首飾衣縷,兒臣用不著,拜壽時都送給英國公府的幾位千金了。兒臣實在不知一塊紅布,竟然比金銀玉器還要珍貴,鬧出笑話,請父皇責罰。”


    說罷,滿宮寂靜,隻剩更漏滴答。


    片刻後,皇帝冷笑道:“皇後可真是大方。朕之前想賞一匹登雲錦給淑貴妃,她都有一車話等著朕,使小性子。沒想到,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賞給你。你不必請罪,這是小事。”


    周顯暘心裏終於鬆了口氣。


    因為小時初見,三姑娘就是穿的紅色,覺得登雲錦她應該會喜歡,並沒有想那麽多。當初,母親常常把登雲錦等貢品賞賜給其他妃嬪、命婦,沒想到如今在京中這已經是皇後專用,如此引人注目。


    等顯暘重新入座,皇帝才繼續道:“你的意思是娶四姑娘為王妃?前幾日,英國公來見我,說深知四姑娘的身份配不上你,又不忍女兒為側妃,有退婚之意。”


    “兒臣不在意這些。”周顯暘沉聲道:“若論出身,兒臣也是庶子。兒臣的生母犯下滔天大錯,是罪婦,兒臣有什麽資格看輕榮家四姑娘?”


    “顯暘!”淑貴妃幾乎是尖叫著出聲製止。多年來,她一直溫婉柔善,從沒有這樣失態過。這件事是陛下與煜王之間不可磨滅的隔閡,他怎麽這樣大喇喇地說出來了!


    陛下也很震驚,顯暘說得坦蕩,他反而不知如何去觸碰這個話題。


    過來好一會兒,陛下才正色道:“什麽嫡庶?這世上推崇的是有德有才之人。中宮無所出,你跟你幾個兄弟一樣,都是朕的孩子,是天下最尊貴的孩子!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顯暘立即答:“兒臣記住了,方才失言,還請父皇責罰。”


    “責罰?你現在是滿朝稱頌的煜王,朕可不敢責罰你。”皇帝笑道。


    周顯暘還想說什麽,皇上擺擺手讓他坐下:“和父皇說話,不必那樣戰戰兢兢。你是個好孩子,也老實,不像那些趨炎附勢的……隻是朕怕榮家四姑娘的出身,委屈了你。你幾個兄弟的王妃,出身都很好。”


    “若父皇顧念兒臣,不如賜榮家四姑娘一份恩典吧。”


    “什麽恩典?”


    “兒臣昨日在球場聽到不少議論她出身的話,等她嫁入王府,隻怕這樣的閑話會更多。父皇抬舉她,也就是成全了兒臣的臉麵。”


    “你倒是和惠妃想到一起去了。”陛下歪在榻上,“昨夜,惠妃跟我說,孫家和榮家姑娘自小離家,陪在她身邊,跟你六妹妹一起長大,像女兒一樣。如今你六妹妹遠嫁,更是多虧兩個姑娘陪伴,她才稍得慰藉。因此,想收她們為義女,讓她們嫁得更體麵。”


    周顯暘見皇上的神色,八成是有戲。


    果然,皇帝點著他笑道:“你這小子有眼光。父皇看著相見長大的,她的樣貌行事自不必說,對惠妃和你妹妹也是極好。難為你成全朕與英國公,與長公主的情分,朕也成全你。朕會冊封孫家姑娘作娉婷郡主,榮家姑娘作清河郡主,給你們兄弟二人賜婚!國朝今年喜事多,好好樂一樂。”


    周顯暘這才忍不住露出笑顏:“多謝父皇成全。”


    ……


    皇帝離了永華宮,回到崇政殿,心情不錯。


    羽林衛首領段飛正候在殿外。他跟隨皇帝入內之後,直入正題:“昨日馬球會,羽林衛捕獲一名匪徒。”


    “匪徒?朕怎麽不知道這事!”皇帝震怒,這是關係到禁中安危的事,段飛竟然到今日才告訴他。


    段飛跟隨陛下多年,自然明白陛下心情,便說:“馬球場並非羽林衛管轄範圍,隻要宮中的人不在,日常防衛是由九門巡捕營負責的。”


    說到這裏,段飛頓了一下。東園馬球場,不同於西邊宮內的球場,因為京城是最大,常被用來舉辦昨日那樣的盛會。不僅宮中去,各家王府、公府遞了帖子,也都可以去玩,所以由負責京城要地防衛的九門巡捕營管理。


    九門巡捕營的統領張傾是厲王的二舅子,永安侯府次子。厲王大婚後,陛下提拔張傾,不必明說,就是將京城防衛交給這位皇後的養子來管。


    事涉皇子,段飛自然要顧忌陛下的臉色。


    陛下沉默了一會兒:“說下去。”


    “昨日那麽多京中豪門到場,其中若有人私藏匪徒入內,巡捕營實難提防。此人闖入馬球場後的女眷更衣屋內,幸而昨日陛下臨時去了球場,臣又多帶了幾隊人馬,叫他們四處查看駐防,剛好在更衣屋附近聽見有女子呼喊,進去發現了那個匪徒。臣恐怕當場鬧出動靜來,有損京中貴眷的清譽,又為避免關於禁中防衛的流言,便私自讓手下將人拿下,慢慢審問,今日有了結果,才敢來報。”


    “審問出什麽來了?”


    “此人名叫雷石,自稱是混江湖替人賣命的,說有人給他五百兩,把他藏在運水的缸裏,送進了東園,讓他尋機會,跟上榮家四姑娘,毀了她的清譽。”


    “什麽?!”這樣的事,聞所未聞,還是在皇城之畔,天子腳下。皇帝震怒之下,大聲喝道:“誰這麽大膽!’


    “臣仔細問過了,雷石咬死不供幕後之人,自稱隻拿錢辦事,不問主家不問因由,那五百兩銀票還在他身上。隻說,有一個瘦長個頭的人,在東園接應他,給他穿著……東園校尉的衣裳。臣派人打聽到了他的家,聽他家人炫耀,他是替……永安侯府辦事的。”


    皇帝閉著眼睛揉了揉眉心。


    東園雖不如宮中戒備森嚴,但各處都有禁衛維護治安,尤其是更衣屋這樣的地方,怎麽可能讓一個生麵孔穿著校尉衣裳大喇喇闖進去。自然是自己人幹的好事。


    “榮家四姑娘可有……損傷?”


    “稟陛下,幸而羽林衛到得及時,那榮家姑娘身邊幾個侍女也是忠心勇毅,保護著姑娘,因而她未曾被那匪徒碰到一根手指。此事幹係重大,榮家四姑娘答應不向任何人說起。當事的羽林衛,自然更不會透露一個字。”


    陛下點頭:“你這麽辦最好,免得再生波折……把那個人處置了,免留後患。”


    這意思是要包庇三殿下,否則他至少有個失職的罪名,其實更有可能,正是三殿下衝著煜王而來。榮家姑娘若真的有所閃失,這婚事必定隻能更換,不論如何都會生出怨懟嫌隙。


    既然榮家姑娘沒事,就免得讓皇子們再生仇怨。


    段飛有些不忿,卻也隻能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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