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良久,卻隻等來了他的再度轉身。


    這一刻,我已經臨近崩潰邊緣。我飛奔過去,從身後抱住他。


    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如石雕。


    “我沒有想要和你成親。更不敢想長相廝守,朝朝暮暮。”我緊緊將頭靠在他的背心,閉著眼道,“你隻要告訴我,你愛我,哪怕隻是愛過,也夠了。”


    他沒有反應。


    我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太失控了。


    愛一個人,是尊重他的選擇,給他自由。


    而不是束縛他,強行逼他愛自己。


    我閉上眼,放開了手,深呼吸兩次,讓自己放鬆一些:“紫修哥哥,你很累,對不對?”


    他還是沒反應。


    我緩緩睜開眼,平靜了很多:


    “可能是因為功業負擔太重、太多人死去,讓你現下不想談兒女情長。我理解的。我在拚學業之時,都會無暇顧及他人感受,更別說你為了奪回王位,一個人扛了這麽多……所以,是否愛我的問題,你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我會回神界等你,待到你心情好些了,再來找我。”


    紫修依舊不說話。


    “紫修哥哥,不論發生什麽,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愛上你、等待你,這兩件事本身,已經足夠令我感到幸福了。”我微笑起來,“那,我先不打擾你了。我回神界啦。”


    至此,他是否回答,已不重要了。


    我決定放手了。


    所以,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可能會說:“我愛過你,但已不愛了。”


    抑或是:“我沒愛過你。”


    亦或是:“我沒興趣回答。”


    都沒關係。


    孩童時期、少年時期的紫修哥哥太完美,已是我磨難重重的人生中,一縷最美麗的光。


    他是否說愛我,不重要。


    我知道他愛過的。


    但在我即將離去之際,他給出回答,比我設想的,可怕得多。


    可以說是致命一擊。


    隻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煙煙,你真是個孩子。跟孤這樣的男人,談什麽愛或不愛。”


    我怔了一下:“什麽意思?”


    “但是,你若真的想跟孤談情說愛,也可以。”他轉過身來,伸手攬過我的腰,幾乎將我帶入他的懷裏,眼中滿是柔情蜜意,“待孤立了王後,可以考慮收一些神族姬妾。”


    他的手指微涼,靠近他,我的心髒依然會失序狂跳。


    但是,消化他這番話,耗費了我很長很長的時間。


    這段時間裏,我的腦中是空白的:


    “你說什麽?”


    “啊,孤想起來了。我們煙煙不止有傾國之色。以你的家族地位,隻當姬妾,委屈了。或可為妃。”紫修伸出食指關節,微微抬起我的下巴。


    他淺淺笑著,眼眸卻深不見底。


    “當然,你可能覺得,當月魔王的側室,不足享榮華富貴之樂,呼風喚雨之威。那你可再等等,待孤成為魔界之主,再入泰羅宮來。”


    雖然方才見他第一眼,我已察覺到了他的改變,但真正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害怕了。我開始往後退,聲音越來越小:“你……你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開玩笑?”紫修漂亮的眉峰輕挑,眼眸深紫,多了幾分邪氣,“不,孤今日所言,終生有效。煙煙如此貌美,便是為你摘日月星辰,孤也願意。”


    雲海盡頭,殘月中,旋舞著飛花般的雪點。


    我忘了如何思考。


    見我一動不動,紫修柔聲道:“莫不成,煙煙已等不到那時,今夜便想與孤成為真夫妻?”他的手用力了一些,讓我完全貼在他身上,語調曖昧撩人:“那麽,隨孤入帳內?”


    “啪——!!”


    我卯足力氣,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眼前瘦削白皙的臉頰上,即刻出現了紅紅的五指印。


    打完他以後,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燙的手,不知為何,隻覺得比他還疼。


    紫修用手指關節擦擦臉,也不動怒,隻微笑著,用食指關節擦了擦臉頰,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模樣。


    “你……”我踉蹌著後退,卻不慎踢到了石塊,一屁股坐在雪地裏。


    紫修快速上前一步,眼中露出慌亂之色,但又站住。


    我抱著雙臂,隻覺得比剛來時更冷了。也不知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雪。


    雖然父母的愛情是一場災難,也徹底摧毀了我的童年,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成長得很健康,很有力量。不是我自己如此覺得,誰都是如此覺得的。


    尤其是成年後,我那麽有出息,和紫恒從頭到尾都隻有彼此。


    我堪稱葉家逆天改命第一人了。


    外加母親最終成了佛,父親又善待他後來的妻妾們,一個個溫暖正義的結局,已經足以治愈我的童年創傷。


    所以,我覺得,我已有足夠多的力量,去愛紫修。


    可我高估自己了,以至於被反噬。以至於這一刻,我被恐懼吞食了。


    無數源自幼時的聲音,亂七八糟地,湧入我的腦海:


    爹說:“尚煙,若你爹要離開這個家,你跟你爹,還是跟你娘?”


    妹妹說:“我娘說了,你娘就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廢物。”


    弟弟說:“你若是不想聽爹爹教誨,還對我們家如此不滿,可以滾出葉府!”


    後娘說:“葉尚煙,你爹這樣的人,可能隻有一個女人嗎?你娘自己擅妒,不容妾室,把自己活活氣死了,你賴我?!”


    爹說:“煙兒,爹知這麽多年來,你對你娘的事有怨。但這事何嚐又不是一種教訓。你已經慢慢長大,對感情之事,不能再過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欲,體現在方方麵麵。一個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領土與權力,他便會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


    我抱著頭,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可是沒辦法。成年後圓滿的結局,無法治愈源自童年記憶深處的傷疤。


    記憶裏高大殘酷的父親,如今卑微慈愛的父親。


    記憶裏悲慘無助的母親,如今平和淡定的母親。


    無法重疊。


    我沒辦法用現在的父母,替換掉童年時的父母。


    沒辦法將紫修身上父親的影子抹去。更沒辦法,將自己和母親抽離開。


    原以為已經擺脫掉的過去、無數次被我拿出來當笑話講的事,現在都變成了最真實的夢魘,蠶食了我所有的精神。


    我害怕得腿軟,再站不起來,隻在雪地裏不住後退,留下深深凹陷的雪坑。


    對許多女子而言,男人的專情是底線,是最基本的做人品質。


    但對我而言,一對一的愛情,從來都不是理所應當。那是我需要竭盡全力,小心嗬護,才能勉強奢望的東西。


    我曾以為,我得到了。


    我以為,我逆天改命了。


    “葉尚煙,起來。”紫修態度又變得冰冷,“雪地裏冷。你不是孩子了,別跟個孩子一樣任性。”


    見我沒反應,他快步走來,一把將我從雪地裏拽起來:“給孤起來。”


    我猛地推開他:“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我的失控超出了紫修的意料。他睜大眼,走上前去,眼中盡是動搖之色:“煙煙——”


    “不要靠近我!!”我雖喊得撕心裂肺,其實內裏早已被恐懼填滿,“不要……不要……不要……”


    “煙煙,你冷靜一些。我……”


    紫修沒說完,忽地一咬牙,轉身,冷冷道:“孤也有事要忙。先不奉陪了。”


    他回到軍營,挑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進去。


    看見他消失在帳簾後,我抱著雙臂,抖得牙關咯咯作響,隻覺得萬箭穿心,徹底崩潰了。


    “你可以用其它方式拒絕我的,你可以的!!我不是那麽不要臉的女人!!”我大哭起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麽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樣的,你是一路看過來的,東皇紫修,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轉身飛離了望月雪山。為了離他越遠越好,我消耗大量神力,但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天氣又冷,神力很快耗空了。


    最後,我在山腳下跌倒,狼狽不堪地滾在雪地裏。我大口大口地吐出白霧,任冰雪覆在身上,任雪鹿與我擦身而過。


    眼前飛舞的雪花都放大了似的,在麵前飄搖不定。


    痛徹心扉之後,一顆心隻剩下了虛無。


    我閉上眼,聽見喘氣聲在身體內部響起,震顫了胸腔。除此,什麽也再感知不到。


    隻有兒時娘親那一聲哀歎,在我耳邊徘徊:“煙兒,記得一句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


    九重天之上,蓮宗淨土中,有一片長眠聖地。


    隻要在此處沉睡,便可以忘卻或修改記憶。需要消耗的時間,是記憶本身的三倍。


    既然紫恒臨死前也不願說出真相,那便如他所願吧。


    我決定將所有關於紫修哥哥的記憶,全部修改到紫恒身上。


    湊巧的是,我沉睡那一日,蓮宗淨土也在下雪。


    我走到蓮池邊,看飛雪旋轉飄舞,灑落池水之中、花瓣之上。


    我想,紫修如果知道,我把他整個人都忘得幹幹淨淨,會如何想?他那顆曾多多少少對我動過的心,可會有一點點痛?


    算了,不必自作多情。他不會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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