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看著鏡中的自己, 尚煙不由輕輕吐了一口氣。


    這一套王後禮服自然是新製的。但是,她從史書上看過很多月魔王後的畫像,幾十萬年以來,樣式改動甚小。


    鏡中的女子嘴唇殷紅似血,冕旒珠簾搖晃,簪珥耳璫垂珠。隻似一個更加貴氣的崇虛宮雀。美自然是美的, 但衣服華麗至此,妝容濃鬱至此, 已經蓋過了她所有的個人特色, 就像在一棵自由生長的植物上, 套上了一整座泰羅宮。當眼中滿是泰羅宮的宏大高貴,植物的清新自由自然便淡化了。


    因此,這一刻,她隻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史書上的標簽,和那些王後並沒任何區別。


    很多人都樂於將自己印在這個最尊貴的階層裏,受全民朝拜,萬世敬仰。但對尚煙來說,她隻感到有些迷失。


    這真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她低下頭,輕輕歎了一聲。


    罷了罷了,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


    禮服幾十萬年不變,隻說明了兩件事:一,這套衣服設計很完美,以至於不再需要改動。二,魔界民間風氣雖然開放,王室確實尊貴又傳統。


    尊貴又傳統,若是換成人,不就是紫修嗎?


    奈落塑造了如此風氣,也塑造了紫修。


    隻要想到紫修,本來讓人有些喘不過氣的繁文縟節,好像也變得美好了。


    然後,由二十四隻玄鳳拖曳的華輦來接她,將她從奈落城東,一路送至泰羅宮階梯下。


    階梯上,除了紫修往日的心腹孔雀、涵虛、英羅、尋歌、沙翳等等忠臣名將,魔界另外六王、四大姓的權貴,也都來參加大典了。月魔國衰敗時期消失的異界使臣都回來了,甚至來者更多,足足有七百餘人,到了史無前例的數量。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尚煙初訪魔界那一日。


    不同的是,這次是白日。


    尚煙抬頭看著階梯上方。繚繞的金光中,天空呈翠雀之藍,張開白雲的翅膀。紫修站在盡頭,身著和她相配的金龍刺繡玄袍,遠遠望著她。她身後跟著兩排宮女,一排六人,一路步行上去。隨著她的步伐,兩側魔族漸次叩首。


    見尚煙穿著王後禮服,紫修先是一怔,險些沒認出來她。而後,他嘴角微揚,紫眸中略帶笑意。


    她雙手放在膝上,在他麵前跪下。


    玉尹雙手捧著黑金錦盒,遞到尚煙手裏。她接過來,起身遞給紫修。他將盒子打開,取出其中玉璽。上麵印著“魔後之璽”四字。


    然後,他牽著她的手,轉過身去,麵對台階下方。


    從兩側六魔王、群臣,到台階下方,萬魔漸次跪下。


    “吾王萬歲!吾後萬歲!”


    呼聲響徹奈落,震撼天際。


    “煙煙,你讓我想起了母後。”紫修雖麵對台階下,卻微微笑著,“雖然我們早在清容鎮成親了,但現在,一顆心才落地。”


    “那很好啊。”尚煙道。


    紫修回過頭來,有些疑惑,但沒說話。


    待到冊封大典結束,一重重宮門為二人打開,紫修攙著尚煙的手,與她一同進入飛月宮,完成最後的儀式。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王後寢殿內隻剩他們倆人,尚煙總算放鬆一些,軟軟地坐在床上。


    “怎麽了?”紫修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你有心事?”


    尚煙躊躇了一下,搖搖頭道:“沒事。我隻是有點累。這後冠沉得跟頂了個鍾似的,玄鳳長袍拖在地上,更是每走一步都要分外小心,實在不符合我出塵飛仙的風格嘛。”


    紫修笑了:“言之有理。這王後禮服太過華麗,讓人隻看到衣服,看不到我們煙煙的天生麗質。”


    其實,尚煙心情低落,除了不喜歡隆重排場、萬民膜拜,還有另一個原因。


    不久之前,她才偷偷回過神界,見了胤澤。


    為救天衡,胤澤同意了歸元。但是,天帝的要求是,待胤澤元神離開軀體,元神必須鎖在刹海心塔塔頂,直至歸元日到來。胤澤也答應了。


    當然,他是為了洛薇。因為洛薇和天衡是青梅竹馬,得知噩耗,她痛不欲生,過得渾渾噩噩。胤澤希望盡早讓天衡回到洛薇身邊。


    盡管如此,隨眾神將胤澤送到刹海心塔,與他道別時,尚煙還是忍不住感到傷心。


    回來之後,她跟紫修說了胤澤的事,紫修沉吟良久,隻道:“我知道了。”


    尚煙理解,胤澤是他的情敵,還跟天衡搶老婆,他當然不會很在乎胤澤的死活。今日是他們的大好日子,不論如何都不該提胤澤,讓他感到不快。


    過了一會兒,紫修又道:“人生處處是離別。最近,我能感覺到,紫恒正在消失。”


    尚煙愕然道:“這如何感知得到?”


    “不清楚,就是知道。”紫修頓了頓,道,“大概是雙胞胎兄弟之間的感應。”


    “你想留住他嗎?”


    尚煙嘴上雖這麽問,心中卻一點也不希望紫恒再出現。她不似紫修,對弟弟那麽包容。想到紫恒對她、對那麽多人作惡的種種,她便覺得無法原諒他。


    “不留了。”紫修道,“讓他去吧。”


    又過了幾天,尚煙見到了紫恒。


    因為是在半夢半醒間,她不確信那是否在夢中,隻記得她翻身睜開眼,便見紫恒伏在床邊,靜靜看著她,眼中隻剩了無盡的溫柔與幽寂。他們兄弟倆眼神差別太大,紫修即便露出溫和目光,也帶著年長者和上位者的傲慢,絕不會如此低姿態,所以,尚煙一下便認出了是紫恒。


    她第一感覺是後縮。但很快,她克服了本能的畏懼感。她知道,以紫修目前的意誌力,紫恒如何也無法奪舍。


    “煙煙,你醒了。”紫恒故作冷淡道,“睡不踏實麽?”


    尚煙意識到,他似乎在假扮紫修,便沒拆穿他,隻想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紫修哥哥不也沒睡嗎?”


    紫恒遲疑了一下,似鼓起勇氣般,道:“你如何看待紫恒?”


    尚煙明白了,紫恒此次回來,可能是為道別。這個問題的答案分寸並不好把握,她慢慢從床上坐起來,借此機會思考,然後緩緩道:“在我心中,我曾經愛過的那個紫恒,已經死了。”


    紫恒微微一怔,道:“你……愛過紫恒?”


    “對。”


    “不是哥哥的替代品?”


    麵臨離別,尚煙決定留給紫恒最後的溫柔。


    “紫修哥哥,我不想向你撒謊。”尚煙輕輕道,“紫恒後來做了很多錯事,讓人很失望。但是,曾經那個喜歡園藝的、召喚靈蝶為我療傷的、能將廉價衣衫穿出出塵仙氣的紫恒,我愛過。”


    紫恒的眼睛突然紅了一圈,良久,才輕聲道:“你愛過他,孤想,他應該便滿足了……”


    夜露在杏花枝上顫抖,太陽出來便會消失;泉上的水泡,破裂既是巔峰;蝴蝶即便隻活一天,已經曆過了永恒;有的愛持續時間甚短,卻已足夠迸射出一生的光輝。


    因夜離去,天本褪為青灰,卻編織入了紅色。霧從浮生河上緩緩爬來。晨曦是無聲的黃貓,踩在尚煙的額上。


    察覺紫修不在自己身邊,但他躺著的位置還微微發熱,尚煙下床出去,在門外找到了紫修。


    杏瓣紛飛,如同粉白色的鵝毛大雪。


    紫修站在杏花樹下,低頭看著石桌上的棋盤,任花瓣落滿他漆黑的長發。


    “紫修哥哥。”尚煙跑過去,“早啊。”


    “紫恒走了。”紫修並未抬頭,眼神空洞。


    此事雖並未超出尚煙意料,但她還是佯裝不知道:“‘走了’?什麽意思……”


    “我感知不到紫恒的存在了。”


    在感情上,尚煙不似紫修,對那麽多人都心懷責任。對不愛的男子,她絲毫同情不起來,甚至有一種解脫感。因此,比起紫恒消失這件事,更令她心疼的是紫修。


    “你一定很難過吧。若是難過,來這裏。”她拍拍自己的肩,“愛妻的肩借給你靠。”


    見她這副模樣,紫修笑出聲來:“你啊,完全是個孩子,別學大人說話了。”


    “八千多歲的孩子……”


    “在我看來,你隻有八歲。”


    “謝謝紫修哥哥賜庚。”尚煙陰陽怪氣道,“我要不要給你磕頭謝恩啊。”


    紫修挑了挑眉:“磕,孤不介意。”


    “你走開啦。”尚煙笑著推了他一下。


    紫修也笑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棋盤,神色欣慰:“紫恒走之前,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嗯?”尚煙走過去,看了看棋盤,“啊”了一聲。


    終於,兄弟二人對弈,紫恒贏了。


    其實,他們二人既是雙胞胎,自然智力相當,各有所長,但這還是紫恒第一次擊敗哥哥。


    原來,勝敗隻在一念之間。紫恒每次都執著於方寸之間的輸贏,也輸在同一個地方,不曾發現,隻要他退一步,重新思考,便有幾率勝過紫修。


    前夜這一步退棋,下得無懈可擊。


    “紫恒,贏得漂亮。”紫修望著那一顆白子的位置,微笑道,“你成為了真正的男人,哥哥為你感到驕傲。”


    又一年,尚煙偷偷回了一趟神界,參加了火火和小賢的婚禮。結果還是不慎撞到了爹娘。葉光紀在外總是談笑風生,八麵威風,一麵對羲和,便縮頭縮腦地,比見了天帝還恭敬。麵對葉光紀,羲和倒是從容自若,氣場十足,隻如見了一名多年不見的老友。


    和葉光紀視線對上以後,尚煙拔腿便想跑,卻被葉光紀逮住了。


    “你放心,我不過問你違抗帝旨的事。”葉光紀道,“帝君對此事也既往不咎了。”


    “是嗎?太好了。”尚煙拍拍胸口。


    葉光紀道:“你現在在魔界過得如何?”


    “挺好,紫修哥哥待我可好了。”


    “那便行。”葉光紀想了想,道,“天衡百年後回來,趕緊把他召回魔界,讓他待在你們身邊。記得,多生幾個孩子。”


    “……”


    尚煙扶額。隨著時間推移,爹的這大男子心性是有增無減。又想爹都活到這歲數了,要他改變觀念,也太難了。所以,她已經不打算試圖說服他了。


    “我努力。”尚煙嘴上是這麽說,心裏卻想,做夢。


    葉光紀道:“對了,生完孩子以後,記得多收拾打扮,多照顧紫修的心情。”


    “……”


    “記得啊,別生幾個孩子便滿腦子都是孩子。別以為紫修現在愛你,便放鬆警惕,他可是魔界之主。”


    “……”


    對於父親的嘮叨,尚煙快窒息了。但她發現,爹說完這些話以後,立刻看了娘一眼。


    她頓悟了。


    原來,父親是想到了他自己的事。當年,母親便是生完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不再照顧夫君感受,以至於他犯下了彌天大錯。他後來自然是後悔到腸子都青了,但哪個人年輕犯傻時,能預料到之後的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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