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他尚未有這腦子。”江危樓放下茶杯,仍是笑吟吟的,可惜話中卻很是刻薄,“這位置他想守著便守著,不著急。”


    他頓了下,才有道:“不過我倒是也奇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竟能毀了我這一劫難?”


    神君搖頭,“查不到,不過那女子早就魂飛魄散了,帝君無足掛齒。”


    江危樓點頭,不以為意,隻是說道:“這八海之亂,也不是不能治。雖然八海帝君聽聞很是驕縱暴戾,但多半是沒什麽腦子的,他是不是幾百年前還逃過婚?”


    神君點頭,“是有這麽一回事。”


    “我沒記錯的話,當時與他成婚的,正是青丘仲長一族的小公主吧?”江危樓嘴角有了點笑,指尖點了點茶杯,“如今,可是治山帝君的小外甥女?”


    神君眸中有過驚震,“你是說?”


    江危樓點頭,“把請帖拿去給那小公主看看,讓她鬧起來。我就不信治山坐得住,忍得了。到時候婚宴出了岔子才熱鬧,我看這八海帝君選的婚日很是著急,看來心急如焚得緊。”


    “既然怎麽勸都不聽,便索性鬧大了,屆時找個機會幫仲長挾持住他那新娘。這八海,不就有得治了?”


    江危樓話音平淡,全然不覺自己的計謀何等陰毒一般,又說道:“這茶有些澀了。”


    神君隻覺一陣欽佩,暗暗想到他不愧是統領天機縱橫宮的神,然而卻又問:“若治山帝君真不在乎這逃婚的事情怎麽辦?又或者八海帝君也不在乎這新娘如何?”


    蠢鈍至極,唯有忠誠可用。


    江危樓如此想著,麵上仍盈著春風,皓月之姿,語氣耐心:“仲長其人,睚眥必報,他絕不是能忍之輩。惹了他還想討便宜,絕無可能。至於八海帝君,無妨,既然無用就處理掉,左右不過一個女子。”


    神君愈發欽佩,渾然不知江危樓心中已經很是不耐煩了,胸口躁動不安。


    江危樓雖向來思慮極多,但不知為何,這如此全麵的計策倒是總讓他覺得會出些岔子。


    奇怪。


    江危樓又喝了口茶。


    澀得口齒發幹。


    第44章


    裴澹正在處理公務, 手邊的奏折一遝又一遝。直到有些疲憊了,他才揉了下太陽穴,看向站了許久的魔侍, 低聲道:“她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


    “還沒有消息,從鴻蒙派逃出後, 她便徹底失去了聯係。”魔侍頓了下, 才又說道:“修仙界中, 仍是沒有她的玉牒,想來她估計還未去到用上您給的玉牒。”


    裴澹點了下手指,沉吟幾秒,道:“靜觀其變吧,她命大,絕不至於出什麽事。”


    他頓了下,才有說:“治山帝君那邊情況如何?”


    “自離開歸一真境後, 他便回到了青丘,至今未出青丘。”


    魔侍道。


    八成是還在舔傷口吧。


    裴澹哂笑一聲, “真以為這歸一真境是一般幻境麽, 可笑。”


    他這句可笑最後也不知道準備落在誰身上。


    魔侍又匯報了幾件魔界的事情, 裴澹在奏折上留下朱批幾句, 一邊聽一邊處理。


    沒多時, 魔侍便安靜下來了。


    裴澹沒抬眼,問道:“怎麽了?”


    “殿下, 這是八海帝君遞來的婚宴請帖。”


    魔侍將請帖呈上。


    裴澹挑了下眉毛, 覺得很好笑似的,“他睡了這麽些年, 難道一醒來還能變了心意?”


    他放下奏折, 拿起請帖瞥了眼, 卻是隻寫了自己的名字,並未寫女方的身份。


    裴澹眸色沉了幾分,“他這大婚對象是誰?可查清楚了?”


    “龍宮那邊並未有消息。”


    魔侍小心道。


    裴澹將請帖拍在桌上,連帶著麵色也沉了幾分,轉瞬間卻又收斂了怒意。


    他又說道:“給我盯著查,什麽時候扒出來這新娘的信息,我什麽時候給這八海帝君一個回複。”


    “是。”


    魔侍退下。


    裴澹又看了兩眼文件,突然沒了心思,將奏折一扔起身了。


    世界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偏生隨之遊沒了痕跡,偏生這八海帝君要大婚了。


    隨之遊,你倒是不枉我說的這一句命大,上哪裏都有你能折騰的份。


    裴澹心中愈發惱火,卻又不知道這一腔惱火該如何發作,隻是默默起身了。


    這一整天,他的心都存著幾分說不明的怒火,與隨之遊那些記憶卻偏生不安風地朝著他腦子裏鑽。


    起初,還隻有前不久他們重逢後的事兒,都後麵,幾百年前的往事竟然又翻湧出來,挨挨擠擠得他腦中再也無法思考。


    又是一個夜晚,月亮高懸,紅得耀眼。


    裴澹提著一壺酒坐在了亭子中,花海灼灼,遠處的桃花林落英紛紛。他一邊看一邊喝,酒液在口中隻覺得愈發苦澀,煩躁之意將他包裹得渾身發燙。


    他白皙的指尖掠過冰涼的酒壺,心顫得想抖。


    明明早已認定他們絕非再是一條路上的人,隻是為何想來還是如此酸澀難當,那一劍早已經是爛了不知道幾百年的舊事,為何如今又愈發疼痛了起來。


    裴澹怒氣難當,將酒壺摔在地上,頃刻間,酒液四溢。


    他喚出劍來,腳尖踩著花海花瓣,飛身想著桃花林而去。


    到了地方,裴澹便也顧不上什麽,直直倒在地上。


    赤紅的月亮如此冰冷,冷得他麵上也總覺寒冷。


    酒意慢慢湧了上來,熱意從胸口一路燒得耳朵,又從耳朵開始蔓延到臉頰。


    方才麵上的冰涼卻並沒有散去,而是變作了點滴冰涼。


    幾片桃花落下,卻猶如解開了往事的終章。


    其實裴澹陪伴隨之遊幾百年,很是知道她的個性,亦正亦邪,率性而為,甚至還有幾分無情。她到底有沒有過片刻真心,還是隻會說些好聽話?


    這件事,裴澹想了如此多年,卻從未想出來過答案。


    他其實見過她很多狼狽不堪的時候,最狼狽的一次,便是妖塔後。


    裴澹在青霄宗跪到了隨之遊回到修仙界,在見到後,他滿心欣喜和擔憂,卻又徒增幾分恐懼。他已經聽聞了她闖下大禍,殺了未來的魔尊,攪得凡間不平。


    他不知她如今怎麽樣了。


    但再見時,她仍是沒個正形,插科打諢一樣不少,隻是再也不提婚事,也沒再久待修仙界。


    裴澹問她,她隻說她逆了天道,恐怕無法飛升了,所以準備經常下山曆練。


    但她眉心的沉鬱,卻讓他直覺不簡單。


    可是裴澹什麽辦法也沒有,一封封傳訊符打過去,卻總是杳無音信。他也曾下凡去找她蹤跡,找不到,去到了鴻蒙派也見到人。


    那樣磋磨許久,他終於見到了隨之遊,在宗門大比。


    她眉心的沉鬱並未淡去,但她毫無察覺,仍言笑晏晏。


    之後——之後便是那一劍。


    他總是想,他不該怪她,也不忍心怪她。


    但難道真的就不怪,真的沒有半分恨意嗎?


    如果沒有,為何歸一真境裏,最後的心魔劫重複了那場宗門大比無數次。


    如果有,為何他始終沒有真正對她做過什麽,甚至她前世幫她混淆視聽阻擋他們找到他,今生也從未想過對她下手呢?


    裴澹的頭很疼,冷汗涔涔,但他仍在認真思考。


    終於,他想起來了。


    那一劍之後,謝疾先隨之遊一步找到了他。


    說來也好笑,他與謝疾其實也並不對付,謝疾似乎總是覺得他耽誤了隨之遊的修行,而他又總覺得謝疾拘著隨之遊在鴻蒙派。


    那一日,謝疾慣是那張冰冷神情,少言寡語。


    他隻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你已有心魔。”


    第二句是:“放棄修仙,或可成為魔尊,彌補未來魔尊隕落後五界之氣運。”


    第三句是:“妖塔之事後,她於人間斬魔多年,如今已沾染魔氣。再斬下去,她會成為新的魔尊。”


    裴澹生平第一次感到謝疾的可笑,想他堂堂劍尊之名,冷清冷心,但向來公事公辦為人正氣。如今卻敢為了隨之遊,大大咧咧地護犢子,逼著他徹底入魔。


    裴澹譏諷道:“劍尊既然舍得讓我一個普通修仙之人成為魔尊,為何不舍得讓阿遊當魔尊,按照你這話,魔尊難道不是至高之位?還是你隻是不舍得讓她放棄仙途,離你而去?”


    謝疾此刻已轉身離去,幾道劍意幾乎要將裴澹打傷,話音卻仍舊冰冷。


    他隻說了一句話,“你比她適合,她隻會搗亂惹事。但你不願也無妨,因為她也不願。”


    裴澹頓時就手腳冰冷,心中寒意蔓延,眼睛頃刻發紅。


    是啊,他當然適合,於青霄宗走到如今,幾乎要被當做下一屆掌門培養,他當然知道如何斡旋權衡修仙界這些爛事,護著隨之遊走到現在,他自然也知這五界盡是醃臢。她明明一腦子壞主意,一肚子黑心腸,卻偏偏一身傲骨,指望她圓滑是萬不可能的。


    但是……謝疾說的她也不願,到底是她也不願當魔尊,還是……她也不願他當……?


    若她真有片刻想過他,為何宗門大比那一劍,如此之快,如此果決。


    夜色中,幾片絲絲縷縷的雲逐漸遮擋赤紅的月,裴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身在何處。是在魔宮內,還是在許多許多年前,他們相約的那個夜晚。


    她約他出來,指尖捏著幾枝桃花,笑吟吟跟他道歉。


    可是隨之遊真的是個狠心又無情的人,說是道歉,卻始終不為那一劍解釋,隻說心魔之事不用擔心。


    “哎呀,我說有心魔怎麽了,我相信你肯定能斬斷的,拜托,你可是裴二耶,僅次於我的裴二耶!懂吧?”隨之遊說著這話的時候,還將桃花鄭重其事遞給他,滿是認真,“我花了好多錢買的,好花配美人,來,好好收著。”


    “少來唬我,這分明便是青霄宗門口栽的。”


    裴澹戳穿她的虛榮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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