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村子裏的小男生大多皮糙肉厚,成天爬上跳下,活像返祖的小猴兒。


    隻有他安靜內斂地待在座位上,唇紅齒白。


    歲月對他格外優待,這麽多年過去,隻讓他身上的男人味更重了些,沉穩溫和,溫柔紳士,彬彬有禮。


    就連長相也更有韻味。


    趙南星給他處理著,他的呼吸亦逐漸變得勻長,眼皮徹底合上。


    看著確實累極。


    婚前他們倒是很少有這種溫情的場麵,即便之前沈沂受傷,她也未曾如此溫柔。


    一時間,趙南星盯著他的臉出神。


    “趙南星。”沈沂低沉的嗓音打破這寂靜,把趙南星遊離的思緒拉拽回來,“……嗯?”


    “你快樂麽?”沈沂借著這有些旖旎的氣氛問。


    他並未睜眼,語調也懶洋洋的,似是舊情人的呢喃低語。


    “還好。”趙南星掰斷了那根棉簽,從藥箱裏拿出藥膏,用新棉簽沾了藥膏塗在他嘴角。


    沈沂良久沒說話。


    等到傷口處理完,趙南星收拾藥箱,沈沂才眯著眼低聲說:“還好是有多好?”


    “就是還好。”趙南星說。


    “我不快樂。”沈沂腦袋搭在沙發上,聲音悶悶的 :“離婚以後,有點不適應。”


    他刻意說得像是喝醉了一樣。


    趙南星把藥箱放回到櫃子裏,客廳裏一瞬幹幹淨淨。


    不知為何,聽到沈沂這句話後心底一酸。


    但她硬著心腸說:“慢慢就適應了。”


    其實她也不適應。


    尤其是那幾天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候,總感覺沈沂會在某個時間點回來。


    有天晚上她起夜,去完衛生間後上床滾了一圈,並沒有撞進“人牆”裏。


    一瞬間恍然驚醒,這才驚覺她已經離婚了。


    太過利落地做完一件事的壞處,就是人需要時間來讓自己改變一種生活習慣。


    “傷口處理完了。”趙南星說:“我要休息。”


    已經開始趕客。


    沈沂長長地歎了口氣,“知道了。”


    他站起來,望著趙南星拒人千裏之外的背影怔了幾秒,轉身離開。


    趙南星一直站著沒動。


    沈沂打開門,冷風倒灌進來,也把他吹得稍清醒了些。


    他沉著聲音說:“你什麽時候做手術,記得告我一聲。”


    “沒必要。”趙南星說:“一個小手術而已。”


    “那也說一聲。”沈沂說:“人文關懷。”


    他刻意說得疏遠了些。


    趙南星卻沒應。


    沈沂出去後關上門,整個家裏安靜下來,趙南星一直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


    隻是有種難以言喻的心酸,就像是吃了一大顆山楂,酸得倒牙。


    分明是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擁抱的人,可中間卻隔著一道看不見的深不見底的溝壑。


    她隻能在彼岸朝他揮手,跟他說:你往前走。


    趙南星抬手擦了把淚,門鈴忽然響起。


    她深呼吸了一大口,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的心酸。


    路都是自己選的,沒什麽需要後悔。


    她疾走了幾步去開門,赫然見剛才離開的沈沂站在門口。


    她錯愕,“你怎麽……”


    “也不看下是誰就開門?”沈沂先聲奪人。


    “什麽事?”趙南星說話還有鼻音。


    沈沂越過她看向客廳:“我書忘拿了。”


    趙南星側過身子,讓他自己進門去拿。


    沈沂也沒客氣,徑直走進去拿了書還環顧一圈,這個家還跟以前一樣:清冷、沒人氣。


    想起去已婚同事家做客時,對方家裏的裝修,他眼神暗了暗。


    趙南星悶著聲音問:“這下沒有其他事了吧?”


    她怕沈沂再待下去,她的情緒會崩盤。


    那可太丟人了。


    沈沂盯著她看,分明眼眶已經泛了紅,麵上依舊清清冷冷,一副強撐著的“我沒事”模樣。


    他站在門外,趙南星正要關門,沈沂卻忽然將手覆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趙南星那雙泛紅的眼睛看向他,帶著幾分不解。


    這樣子落在沈沂眼裏,活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樣。


    他的喉結微動,喉嚨發緊,晦澀地喊:“趙南星。”


    “嗯?”趙南星的手被溫熱覆蓋,她試圖抽離卻沒他的力氣大,便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做……”


    話還沒說完,沈沂身體忽然往前,傾身抱住她。


    趙南星的身影一僵,“你……”


    “做錯的從來都不是你。”沈沂的手落在她背後,聲音壓得很低,卻足夠讓她聽得真切:“要開心點。”


    —


    淩晨六點,雲京的天色有了變化,


    層層疊疊的黑雲逐漸散開,透出微弱的光。


    趙南星坐在客廳裏,毫無睡意。


    沙發上還有沈沂殘留的味道,很淡的煙草味。


    她分明很討厭煙草味,但坐在他剛坐過的位置很令人安心。


    沈沂好像什麽都知道,所以顯得她的掙紮非常無力。


    可她隻是不想讓他看見,也不想跟他的人生綁定在一起。


    這感覺太糟糕。


    腦子裏走馬觀花,最後卻什麽都沒留下。


    雲開霧散,太陽照常升起,就像過往的每一個早晨一樣。


    太陽驅散黑暗,仿佛昨晚什麽都沒發生。


    那些令趙南星痛苦的、難過的話,跟隨夜晚被一起埋葬。


    趙南星睜著眼,在沙發上從淩晨坐到夜晚。


    無人打擾。


    直到夜幕再次降臨,她打開電視,隨意找了部電視看。


    隻是為了驅散無聊。


    也說不上來是趙德昌的撒潑無賴帶給她的衝擊更大,還是沈沂臨別時那句安慰衝擊更大。


    但所有的情緒堆疊在她胸口,一整天都昏昏沉沉,悶到胸腔裏像有什麽要瘋狂跳出來一樣。


    她找不到任何發泄的途徑。


    從很久以前就是了。


    因為周淑哭得比她更傷心,因為她沒什麽朋友。


    所以她獨自承受這一切。


    沒關係,她能夠獨自承受。


    這麽多年來,她也有無數個瞬間懷疑過,是不是她做錯了?


    是不是因為她的出生才導致了趙德昌的出軌?


    可她分明那麽努力,她拚了命想證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可事實證明,不是的。


    趙德昌哪怕有了兒子也會出軌。


    而有人擁抱她,告訴她:“做錯的從來都不是你。”


    但這一切,好像來得太遲了。


    如果有人在她九歲或是十九歲跟她說這句話,她或許會難過幾天,然後接受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推翻這些不公平的理論。


    但現在她二十九歲,從她懂事後的每一天幾乎都在為此而努力。


    就像有人拿了一根棍子,把她一直照的那麵鏡子打碎。


    不止打碎了鏡子,還打碎了鏡子裏藏著的她的靈魂。


    這麽多年,她從來都不是完整的趙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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