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的熟悉座位上,雲閑靜坐於此,並未碰桌前的任何東西,而是麵目冷淡,明知姬融雪已經來了,卻刻意避開她的身影。


    其餘人也都是麵色漠然,看上去隻想維持著表麵上的光景。


    鐵蛋在她身後,抿唇道:“大小姐,他們至少願意來……”


    那道聲音道:“願意來,是想結束了快點離開吧?”


    姬融雪道:“是啊。”


    “你還給他們武器,不怕他們反水嗎?不怕他們背叛麽?”那道聲音略微揚起,沉道:“就算殿外精兵守衛,陣法齊聚,你分明知道,你對他們下不了手。”


    姬融雪道:“對。”


    “……”那道聲音終於問道:“什麽叫‘對’?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說的都對。嗯。還有麽?”姬融雪徹底踏入主殿,四周陣法啟動,內門弟子列陣於殿前,賓客瞬間噤聲,她緩緩道:“我不強,很弱,不用真心待人,討不了人喜歡。父親死了,母親瘋了,兩個人都從來沒有愛過我。朋友性格很好,還有很多朋友,我不是唯一那個,他們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們——沒錯,沒錯,你說的都對。”


    那道聲音:“那你為什麽還要請他們來?”


    “哈。”姬融雪終於忍不住輕笑,眉眼雪一般冷冽:“不然,我要怎麽把你引出來?”


    “……”


    “……”


    轉瞬間,便是刀劍出鞘,周身大穴被盡數嚴密封住,針沒入其內,鎖住關竅。佛門重寶紫金缽懸於頭頂,金光將身影籠罩而進,不得而出。魁首架在脖頸之上,劍刃離喉口隻有毫厘,雲閑的聲音自頭頂之上傳來:


    “這位不知是大哥還是大姐的,在麽?收到請回複。”雲閑冷聲道:“敢問你知不知道一個道理,修真界禁止搞傳·銷啊?”


    “……”


    它想走,身形卻被關在這個軀殼之內,根本轉移不了。


    賓客自偏門處奪門而出,整個大殿瞬間變成一個囚牢,外有精兵虎視眈眈,內有……這麽一群年齡加起來不如它百分之一的小屁孩。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眾目睽睽之下,‘風燁’垂下的眼簾終於抬起,唇角微勾,笑道:“能告訴我,我哪裏出了問題麽?”


    分明用的是同一個軀殼,但平時風燁怎麽看都是個膽小易驚嚇的怯弱琴修,現在的他,眉眼彎彎,笑得親和,自眼角眉梢卻無端露出些掩不住的魔魅狂情之氣,反倒讓這張臉看起來驚豔了不少。


    祁執業道:“不要這樣笑,看起來很惡心。”


    喬靈珊默默:“這次我讚同……”


    “我之前就在想,你的滲透目標,似乎一開始就是朝著四界大宗去的。佛門有了,刀鍛二宗有了,妙手門和琴坊都存疑,那我就想,為什麽劍閣當真是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我敢肯定,劍閣內沒有魔氣。當年四界大陸上唯一飛升的劍仙將魔劍在此界鎮壓,就此飛升,魔劍曾經又被某人所用……那時,你真是傷筋動骨了吧?怕了嗎?為什麽氣運流損之局第一個便要針對東界,或者說針對劍閣,因為你害怕了。你怕劍閣再出一個劍仙後人,再把你兵器鎮壓,形體打散,直到現在幾百幾千年都隻能附著在別人身上過活!”


    “很有趣的猜測。”‘風燁’拊掌笑道:“你怎麽就能肯定,劍閣內沒有魔氣?你把魔劍太平帶出,又焉知道,下一個入魔的不會是你?到時,又有誰可以阻止你?”


    “嗬嗬,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廢話,要有魔氣,太平躺在下麵那麽多年,怎麽可能看不出來。至於入不入魔,雲閑傲然站立道:“因為我的大腦滑溜溜,所以任何我不想聽的話語都會從上麵彈過!”


    ‘風燁’:“……”


    眾人:“……”


    薛靈秀崩潰:“我求你別丟人了!!”


    “即墨姝就因為你忤逆我?”‘風燁’脖頸上被這麽多劍抵著,神態自若地打量了一番雲閑,道:“真是想不通。”


    雲閑:“聖女大人現在怎麽樣了?”


    ‘風燁’又輕笑著,用玩笑語調道:“我告知你,你放我走麽?”


    “你覺得呢?”雲閑又道:“魔書,魔核,根骨丹,哀喜祭壇……現在使用這些的人,都得到了切實的好處,但後患無窮。隻是這‘後患’,既然沒有大規模爆發,就不會被人信服。有利益,眾人便會蜂擁而至,這不是一個兩個人可以阻擋得了的,甚至一兩個宗門都不可以。”


    “你們為什麽知道我會來?”‘風燁’甚至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條斯理道:“發現刀了?又是怎麽勸服姬尚回到自己身體去的?”


    其實,一開始也隻是猜測。自明仁之後,已是百年。期間四界再怎麽樣都維持著明麵上的和平,也很少再有這種動蕩發生。有機可乘,蚩尤又怎麽可能會忽視?他不來鍛體門,就是去找仲長堯,現在仲長堯活蹦亂跳,那這個選項排除。


    且,想派其他魔來,是不大可能的。其一,原本被派遣此任務的小聖女即墨姝不幹正事,天天跟著雲閑到處玩,儼然成為正道棟梁,甚至還把自己的魔元化成魔石交給雲閑。其二,那把時時刻刻尖叫報警的魔劍太平也能勘測魔氣,除非有修為遠高於這一魔一劍的,否則根本遮掩不住。其三,看也看得出來,蚩尤此魔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信任。


    一開始的確是猜測,但自風燁開始異常後,這猜測就愈發堅實。


    雲閑在發覺了魔刀一事後,就猜想,很可能它想要附著人身,需要條件。修為越高,氣運越強,就越苛刻。比如裘漠,要附著在他身上,就必須先用魔刀製造傷口,再用姬尚開路。風燁這就隻能屬於倒黴蛋了,既沒有修為,氣運還挺差,你看這不,一腳就被人踹開鳩占鵲巢了。


    雲閑轉瞬間閃過這麽多,卻道:“不回答。”


    ‘風燁’也不惱,它用一種堪稱天真好奇的眼神,問雲閑:“那能告訴我,我到底哪裏出錯了?記憶、功法、性格、語氣。每一方麵都一模一樣,為何會發現?”


    “……你不會真覺得自己演技很好吧?”雲閑一噎,道:“其一。當初在寶船之上,你就說漏嘴了。我們一行人初見江蘭催,靈珊與你交談,你張口便是‘十三香首領’,你如何知道他是首領?他當時看上去像心智有障。”


    “其二,風燁不可能不帶琴。雖然他每次都說自己帶琴沒用,但你根本不明白,他現在還在奮鬥的意義之一就是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沒用啊!昏迷都能撫琴,你懂什麽是琴修嗎?你竟敢不帶琴!”


    “其三,也是你犯下的,最致命的一個錯誤。”


    雲閑指著他,道:“風燁存在感弱,但不是話少。他的話很多,但是分場合!魔域中出現兩個出口,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在那時主動提出建議。你要知道,風燁他,絕不會,在這種時刻,提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他最多隻敢說——”


    一行人異口同聲道:“‘就是就是!’”


    第145章 雪獅狂情(二十二)


    風燁泉下有靈……不, 尚有意識,現在已然感動到淚流滿麵了。


    他是真的天下第一大倒黴蛋,在上寶船時感到自己脖子一涼,再睜眼, 就發現自己又變成了祁執業心魔中的第三視角。但可怕的是,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就這麽被接管,自己的口中發出與此前別無二致的聲音, 就連語氣、性子、功法, 甚至記憶都全盤被接收過去。甚至風燁明白,若不是魂燈還在雲閑處, 死了會打草驚蛇,他早就被直接扼殺了!


    但一路走來, 別說雲閑她們認不出自己換芯了,平心而論,就連風燁自己也看不出來。他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左腳絆自己右腳, 吃飯咬自己舌頭, 都已經絕望的時候, 如今峰回路轉, 這又讓他如何不熱淚盈眶??


    就算雲閑用的理由實在……有點……呃……一言難盡,但沒關係!現在風燁看著她傲立於旁, 就回想起了在遠古戰場時,雲閑從天而降來拯救他的模樣。實在是太帥了!!


    雲閑不知風燁正淚灑鍛體門, 她又將魁首逼近了一些,道:“這麽說,你懂了嗎?”


    ‘風燁’, 又或者是蚩尤, 並不在意自己脖頸上的利器, 而是緩緩道:“即便如此,你們現在將我引出來,又想做什麽呢?”


    蚩尤笑道:“難道你們覺得,就憑你們,可以傷到我嗎?”


    的確,傷不到。


    它活了這成百千年,修為不知凡幾,眾人麵對其他前輩時,雖說感知不到具體境界,但好歹能感受到,對方體內那雄渾的靈力,絕對在己之上。


    可蚩尤,無論如何感知,都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般的空白,仿佛就是一個尋常人。


    看不穿,猜不透。


    雲閑總覺得有些異常,蹙眉凝視,才發覺太平正在悄悄發顫著往外麵挪,似乎不想和蚩尤離得太近。也是苦了它了,若不是現在場合不對,它怕是要尖叫三天三夜。


    “這紫金缽,是明光借出來給你的?可真是信你啊。”蚩尤伸手,上頭魔氣縱橫,自指尖染出一道烏黑,它輕慢地將頭頂的紫金缽彈了一下,紫金缽瞬間發出幾道錚鳴,金光頹敗,祁執業臉色一白,似喉頭蓄血。它讚賞道:“的確不錯。若是換明仁來,或許還能試試傷到我,你?把它拿碗去裝飯比較合適。”


    祁執業眼底怒火翻湧,咬牙道:“你還敢提明仁??”


    “別生氣啊,我說句實話罷了。”蚩尤道:“我很佩服你們的勇氣,孩子們。但有時候,勇氣是最沒用的東西。”


    至少在它看來,這群少年還太稚嫩。未見過血,未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做險惡,跟初出繈褓也沒什麽區別了。唯一需要注意的,隻有姬融雪,和這邊這個 ……


    宿遲手上那把黑色玄鐵劍,它沒有低頭去看,它看的是宿遲。


    宿遲與它對視,眼中淡漠,如一道死湖。其餘人,再怎麽強裝鎮定,眼中也有著它一眼便能看出的波動。厭惡,憤怒,緊繃,惶急。但宿遲隻是靜靜看它,仿佛在看一個遲早會被斬於劍下的死物。


    蚩尤不知怎的,心中又浮上了那久遠之前的畫麵。那一絲沒來由的情緒讓它蹙眉。


    劍靈化身?又是哪把劍?真是令人厭惡的感覺。


    它又看向那頭身著掌門服的姬融雪。雪獅毛襯得她發尾更是如燃火,麵色冷白,一雙眼睛透著凜然殺意。十日過去,蚩尤心知肚明,她分明並不是毫無觸動,蚩尤真是如何也想不明白,她究竟為什麽到了如今還願意相信這群人,甚至毫不遲疑?


    就因為信任?真是可笑至極!


    誰也沒再接話,餘下便是一段短暫卻又十足漫長的對峙,蚩尤唇角笑意忽明忽暗,雲閑卻突然道:“我本意便不是要傷你。”


    蚩尤:“哦?是不想傷,還是不能傷?”


    “原本天元武鬥會上,我猜測你會去找仲長堯,但因為明文前輩坐化,武鬥會延期,所以,此事應當也不能急於一時。”雲閑道:“當初你煞費苦心用即墨姝去拉攏仲長堯,為什麽不直接下手?就像你對明仁前輩,對姬尚,對大小姐這般。直接下手不就好了,為什麽要繞那麽大一個圈子?我也問你,是不想下手,還是不能下手?”


    蚩尤麵上笑意一斂。


    “自然,你不能。”雲閑繼續道,“再說回四方大戰,魔教蟄伏多年,四界和平,這難道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魔教越低調,越不被人防備,你要對誰下手,就越簡單輕便。可你卻讓即墨姝在大戰內與刀宗合作,屠殺四界年輕一代佼佼者,引發震怒,眾人對魔的防備與厭惡瞬間達到巔峰,這對你而言,難道不是自相矛盾,自掘墳墓?你有這麽蠢嗎?”


    “還是一樣的思路,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算這對你之後的計劃有礙,但你冒不起這個風險。你一邊要絞滅年輕一代,在天才出現前就斬草除根,一邊又要竊取現有的氣運,要殺一隻特定的羊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羊都趕進羊圈裏,對於身負氣運之人,要麽被你殺了,要麽被你掌握在手中,你容忍不了第三種選項。”


    蚩尤道:“你……”


    “抱歉,但是麻煩不要打斷我說話。”雲閑冷聲道:“我的思路很脆弱,你一打斷我就容易想不起來我講到哪了。”


    眾人閉眼:“……”


    能不能不要用這種表情說這種話?一下子氣氛就蕩然無存了!!


    “我此前也想過,你為何不敢用正麵現身?是害怕武林圍攻麽?”雲閑道:“不,那又和上述自相矛盾了。不如說,不止是這樣。而現在成功迫你出現,正是佐證了我所有的想法。”


    她對著蚩尤笑意全無的眼,道:


    “其一,你手下目前無人可用。沒有人衷心奉你為主,你也不會信任任何下屬,甚至,在你的世界裏,不存在‘信任’這個詞。”


    “其二,你迫切需要氣運,但又害怕這世間天才出現。我們今後若要察覺你的行蹤,得知目的便可——這世上的天才,哪一個不是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是天才,我若提前告知,長輩宗門又焉能不護?”


    “其三,你不敢用本體,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本體。或者說,你的本體隻是魔識,沒有形體了。當年劍仙傷你至深,恐怕隻差一點就魂飛魄散,神魂俱滅。你到如今傷勢依舊未曾痊愈,隻能選擇附身。如此焦急,極有可能是因為,你已經苟延殘喘許久,再不出手,再不機關算盡,你的壽數便盡了。”


    雲閑劍尖大不敬地直指它鼻尖,冷道:“也就是說,你小子很快就要死了!”


    “……”


    大殿之內,一陣寂靜。


    蚩尤唇角微動,到底還是沒有再度抬起來。它道:“你的腦子這時候又如此好用了?”


    它竟然和眾人的想法在此刻達到了驚人的一致。


    “慚愧。”雲閑嗬嗬一笑道:“能讓我猜到這麽多,不是因為我聰明。隻能說,你的智商勉強跟我處於同一水平線——你知道智商和水平線是什麽意思嗎?老人家?不,老魔家?”


    蚩尤緩緩起身了。兵器死死抵著他的頸部,一行人如臨大敵,壓力施加,卻仿佛泥牛入海,未能激起任何漣漪。


    “還有麽?”它站在雲閑麵前,笑盈盈道:“繼續說。”


    逼迫感在這狹小方寸之間迅速散播開來。


    不知是誰喉結滾動,此方湧動著緊張氣氛。


    離得有點太近了,雖然很對不起風燁,但雲閑真的很想將此人腦袋拍開。她道:“自然,還有。”


    蚩尤:“哦?”


    “能和我們坐在這裏侃這麽久,要麽是你喜歡聽,要麽是你很難走。”雲閑也朝它一笑,道:“顯然看上去,你不是很喜歡聽了。如此膽小怕死怯弱無能的魔,真的會親身來此嗎?你的本體現在還在魔教吧。這是你劃分出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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