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限製八歲,但其實十二歲以下都可以酌情。”薛靈秀道:“一年一度,每年隻招收幾個,有的人會提前幾年便把孩子帶來,就當是碰運氣積攢經驗了。”


    雲閑看往某處時,忍不住蹙了蹙眉。


    早春三月,還算不上暖和,修士還好,這一個個孩子最好也就方才築基,冷風一吹,瑟瑟發抖。那兒站著個男子,手旁擁著四個小童,三個女孩,一個男孩,也都是八、九歲的年紀,手上全是新鮮傷痕,神情瑟縮,看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些懼意。


    若真是自己的孩子,就這麽讓風吹著麽?就算家中困苦,買不到厚實的衣服,至少這個時候換個地方,擋一擋,別站在風口處,也沒那麽難吧。


    周圍的幾個大人似乎認識他,見他如此,忍不住麵露鄙夷。雲閑凝神細聽:


    “又是這王老三……賺這錢不嫌虧心嗎?”


    “真是苦了這幾個孩子了。”


    “左邊那個,臉都快燒紅了,這個時候還來?罷了,他若是在意這個,也不會回回這般做了。”


    薛靈秀注意到雲閑視線方向,也看過去,頓了一頓,眉峰輕蹙。


    喬靈珊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能帶來參加?”


    “不能。”薛靈秀像是不想提他,簡短道:“他年年如此,這幾個孩子從五歲就被帶到這兒來,私塾也不帶去上,今年應當九歲了。”


    除了進妙手門,一點後路都不給?那若是到了十二歲,還是沒被吸納進門,這四個孩子之後的路要如何走?


    雲閑驀然想起此前說過的規矩。


    若是被妙手門納入門內,便會發放一筆不小的靈石銀兩補貼,再加上在門內吃住無憂,對自己再狠心些,說不定節衣縮食還能每月往家中寄錢。


    當初妙手門設立這規矩,旨在培養醫修,少年之間爭勝,以茲鼓勵,免了貧苦之家的後顧之憂。但初衷是如此,不代表所有人都是這般想的。年長之人為了這筆錢,強行揠苗助長,本末倒置,最終苦的還是無辜的孩子。


    但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有富甲一方,自然就有窮困潦倒,妙手門的規矩已經盡力公平,可再天衣無縫的規矩,都管不到這些鑽營取巧之人。


    薛靈秀在角落裏看見了此前那個熟悉的小女孩。眾人都至少有個大人站在身旁,她卻孤零零一個人,垂頭,已經較長卻沒去修剪的額發晃悠悠搭在臉側,遮住了她稚氣眉眼。


    或許是因為今日算是“重要日子”,女孩的腳上雖然還是那雙縫也縫不住的“開口笑”,胸襟內卻多了樣小小的銅長命鎖。這長命鎖實在是小到讓人看著有些可憐,想必是放在賊人眼前他都不會想伸手去拿,但還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攏在懷中,光亮如新。


    看來,雖然沒有錢,但家裏的長輩還是很愛她的。


    薛靈秀唇角微彎,跟雲閑道:“今年應當會有個好種子。”


    “……”


    越過匆匆忙忙混混亂亂的前殿,一行人終於到了黎建業所在的岐黃殿。


    一年一度之事,門內進來這麽多外人,掌門必然是要駐守的。看來今日還有客人,黎建業在和人說話,眾人不好打擾,便在旁邊等候,聽了半天,雲閑開始頭疼了。


    做掌門的第一個前提是不是就要學會不說人話?就,分明是一句“可以”、“我不幹”或者“錢不夠”就能解決的事,硬生生能說出九曲十八彎,好像在元宵猜燈謎,成功營造出了一種看似說了很多但什麽都沒說的效果,對麵還連連讚歎:


    “不愧是南界之首,建業掌門果然高深!”


    “……”雲閑偷偷問薛靈秀,“這個‘南界之首’,是大家都同意的麽?”


    薛靈秀道:“可能心裏不是很同意,但是不敢說。”


    雲閑:“為什麽不敢說?”


    薛靈秀指了一下,他二姐黎霸圖過來了,後麵帶著個陌生男子。“敢不承認的話,容易被二姐揍。”


    “……”雲閑心想,不愧是二姐,看起來很能打,原來實際上也很能打。


    “唷!大家都在啊,這麽熱鬧?”黎霸圖站沒站相,道:“阿秀,見到你三姐沒?你們今日去外麵有什麽收獲啊?”


    “見到了。收獲等會再說。”薛靈秀看向她身後那個黑眼圈陰鬱美少年,一愣,“這位是……?”


    “江山。”黎霸圖理所當然道:“毛剃光咯不想出門,我就叫他化人形了。這樣看起來人形不是挺好看的麽?怪哉,妖族的審美真是不敢苟同。”


    江山在後麵陰沉道:“這哪裏好看……若不是不得已……”


    薛靈秀溫聲道:“的確不如妖形。日後還是少化吧。”


    “……”喬靈珊想,看你的表情,明顯就是覺得比你好看啊!!怎麽睜眼說瞎話!!


    大家都來去看雲閑。要知道,雲閑喜歡美人這件事眾所周知,但沒料到,這次雲閑看向江山,神情中竟然出現了一些失望:“江山,薛兄說的對,還是妖形好一些。”


    薛靈秀自己都不敢相信:“?”


    宿遲:“?”


    “等下次毛長出來,我帶你出去逛街。”江山抿著唇,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但很快就被順毛捋好了,雲閑給他一通畫大餅,“最熱鬧的時候,萬眾矚目!我騎著你,你載著我,讓所有人都臣服在你毛茸茸的肚皮之下!!”


    ……


    東拉西扯聊了半天,終於等到那個貴客走了。


    黎建業捂了捂胸口,似乎是不太舒暢,黎霸圖一個箭步上去,扶住了她,“掌門,沒事吧?”


    “無事。”黎建業看向諸人,溫和道:“辛苦你們了。查出什麽了麽?”


    看來薛靈秀是真的很崇拜他的大姐,兩人溫和著麵色說話時,就連語氣語調都一模一樣。


    “這藥物……是靈虛門所產出的,卻依舊盜用著妙手門的名號。”薛靈秀盡量簡短的將眾人見聞說了,道:“這藥我服下了。但我沒法確認,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根效,而且,現在已經有許多人私下裏偷偷使用,不知範圍已經擴散到多大了。”


    黎建業越聽,眉關越蹙越緊。


    “靈虛……屍體……魔教……”她道:“藥瓶,給我吧。”


    黎霸圖道:“給我。”


    薛靈秀一時不知道該聽誰的。


    “我雖然有心疾,但也不至於如此病弱。”黎建業安撫道:“試個藥,沒什麽大礙。”


    她伸手取過薛靈秀掌心玉瓶,服用過後,轉瞬之間,額角便滲出汗來,但麵色不改,隻是輕輕咳了兩聲。


    雲閑和喬靈珊對視,兩個人都知道彼此想說什麽。


    所以隻有薛兄吃藥會這樣??怎麽感覺更怪了!


    似是藥性強烈,黎建業呼吸紊亂半晌,再抬眼時,便平靜道:“自今日開始,便將此藥全部搗毀,一個都不要留。靈虛門,也不能留。”


    隻輕輕一句,卻是暗潮洶湧。


    “掌門。”黎霸圖愕然道:“靈虛門,到底是……”


    “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幾個問題,那便是在諸位初來乍到時,我便問過的問題。”黎建業道:“入魔,如何入?聽諸位說過的姬融雪與笑麵佛陀一事,我想,魔氣侵染意識,就必然需要一個主人的‘許可’,定下契約。而許可與契約,形式多種,並不是隻有白紙黑字方叫做契約。”


    所以,刀宗的魔核,無法與刀宗弟子定下契約。因為他們事先不知,借由外部侵染,隻能染到魔氣,而侵染不入內裏。


    “我尚不知道,靈虛門之人是如何讓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亦或者,他們還沒來得及行動,隻是在為後續進行鋪路。”黎建業將另一玉瓶內的液體倒出,掌心靈力催動,藥液中用來粉飾太平的花草頓時湮滅,清香不存,唯有一股熟悉的腐惡之臭。


    雲閑甚至在內中看到了一絲泛著白的血肉。


    江山道:“好討厭的氣味……”


    “真話說了一萬次,不想信的依舊不會信。”黎建業冷眼道:“根基是天生,無法改變。他們不過是將死去修士屍體中的靈根靈髓用特殊方法析出,做成藥物,服用此物,的確可以短時間內提高修為,甚至拔升根基,讓修煉事半功倍,但——無法改變就是無法改變!一次、兩次或許無事,若是對此上癮,服用多次,後果不堪設想。”


    “這便是魔種?”喬靈珊稀裏糊塗道:“可這和掌門你說的‘契約’,又有什麽關係?”


    “若是我問你,我可以讓你實力提升,但你從此要墜入魔道,絕大多數人都會拒絕。”黎建業道:“若是換一個方式呢?這是你主動來買的,主動要提升的,我隻需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麽’,你若答‘知道’……你覺得,這算不算一個契約?”


    正如黎建業所說,能依賴這些藥劑的,必然不是修為高深、心智堅定之輩。


    蚩尤明知現在身份泄露,目的暴露在各宗之下,還當真調轉矛頭,開始用這些下三濫的陰招了。


    黎建業:“若想驗證我的猜測有無道理,可以再去確認,靈虛門偷盜走的屍體是不是都身負靈根。”


    毫無疑問,定然是了。


    雲閑:“……我明白了。”


    “怎會突然氣氛變這麽沉重?”黎霸圖在旁聽著,道:“別這樣嘛,小孩子歎什麽氣!早發現早治療,所幸現在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安心啦,一步一步來。”


    “更何況最近就要入門考核,眼看就要進一批新人。”黎霸圖道:“靈虛門這種危險一點的就交我,你們和三妹一起去銷毀這些東西,如何?”


    “不。”雲閑思索片刻,道:“我們去就好了。黎沛掌門,甚至薛兄,都暫且不要去了。”


    無論如何,現在是在南界。黎沛和薛靈秀出手,就代表著妙手門整體,現在還沒到這麽無可轉圜的地步,若是有心人在內中挑撥,放出風言風語,事情隻會愈來愈難推動。


    黎建業道:“諸位是來妙手門做客,反倒這麽勞累……”


    “哎呀不要客氣啦!!”黎霸圖爽朗道:“那就這麽定!江山,你跟誰?跟我一起去靈虛門,還是要出門走走?”


    江山想也沒想:“我不出門。”


    “二掌門。”雲閑想起什麽,道:“風燁和祁執業還在祖奶奶那裏沒?薛兄打包一桌子菜,要拿回來喂。”


    “咦?說起來,從今早就沒看到他兩人……”黎霸圖撓頭道:“可能是在黎願那裏?你們隨便找找,反正妙手門就這麽點點大。”


    眾人:“……”


    哪裏一點點大啊!!比三個劍閣還大了好嗎?!


    找了一圈,沒找到祁執業和風燁,倒是找到了黎祖奶奶和黎願。


    黎願一天就沒休息幾個時辰,今日能出來玩,大概也是因為特殊日子,黎建業讓她見見世麵。


    黎祖奶奶對小輩和對更小的輩完全便不是一張臉,對著黎願那叫一個老臉開花,說話的聲音都特別柔和:“小願啊,吃不吃橙子?吃不吃糖糕?吃不吃冰糖葫蘆啊?”


    “不吃了,祖奶奶。”黎願乖巧道:“我不餓。”


    黎祖奶奶:“怎麽會不餓?你都兩個時辰沒吃東西了!”


    雲閑站在那邊,唯恐打斷了天倫之樂會被黎祖奶奶撲上來撓花臉,小心翼翼道:“祖奶奶,敢問那兩個男修在哪裏?就是,你說要研究腦袋構造,叫去的那兩個。”


    “他們?”黎祖奶奶看雲閑不是很順眼,絮絮叨叨地站起來:“不是早就走了嗎?我又沒有留他們!”


    那是又跑哪裏去?其實雲閑挺想知道研究出來了什麽結果,但她還是不觸黴頭了,“好,打擾了。祖奶奶繼續。”


    “等等。”黎祖奶奶又叫住她,半晌才不情不願道:“你們先去膳食堂拿點補血的藥膳吧。”


    雲閑:“……好。曉得了。”


    糟了,也不知道在這短短的一上午,祁執業和風燁遭受了多麽慘無人道的對待……


    一行人心中還在記掛者方才黎建業所說之事,一路各有心思。行至膳食堂,旁邊那一直封閉著的高樓大門今日卻是開著的,雲閑早就有些好奇,這建築形狀如此奇特,到底是用來幹什麽的,“薛兄,今日這門怎麽開著?”


    “報名日。”薛靈秀道:“兼,觀光日。總得讓這些長輩知道門內究竟是什麽樣,才好放心把孩子交過來。怎麽,你也想進去看看?”


    雲閑:“也不是非要進。”


    “……那不就是想進了?”薛靈秀往那扇門裏走去,道:“進來吧。”


    建築高大,內裏卻不是非常明亮。宿遲踏進門檻,對雲閑道:“宣誓台。”


    就如刀宗的開山師爺塑像一般,妙手門自然也有類似的地界。雲閑沒文化,不懂怎麽描述,隻感覺麵前這雕像非但不華貴,甚至極為樸素,右手持針,左手持扇,微微垂眼,似笑非笑。


    這是雲閑見過最驚豔的一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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