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建業嗆咳兩下,眼睛已被血蒙了,睜不開:“什麽東西?”


    “黎掌門如此聰穎,會不懂麽?”蚩尤偏了偏頭,鬆動了一下方才活動開的筋骨,道:“我很欣賞你們的勇氣。隻不過,勇氣在絕對的實力麵前,的確無用。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


    “你說的,是能傷到你的東西?重針?”黎建業喉間被越收越緊,她卻笑了:“不在我身上,我要如何給你?”


    蚩尤冷道:“醫神傳下至寶,你如今告訴我不在你身上?”


    黎建業反唇相譏:“魔教教主如此聰穎,不如猜猜它現在在哪裏?”


    蚩尤:“……”


    它眼中殺意暴漲,再一用力,手中人便要殞命於此,越是在此關頭,他身前的防護便越緊密,身後螻蟻相殺,仍在攢動。


    它終於唇角浮出一道殘忍的笑意:“不在你身上,那便在其他家人身上了?不知殺到第幾個,黎掌門願意拱手相送?”


    “殺到不剩一個。”黎建業輕聲道:“我也還是這個回答。”


    隱約有腳步聲近了。


    混亂戰局之中,薛靈秀胸膛起伏,渾身已滿是血汙,扇骨和掌心內全是滑膩的鮮血,就在此時,又有一道身影衝來,他幾乎不假思索,便要提扇殺敵,餘光卻撞上那道熟悉身影。


    青禾!


    他呼吸一滯,咬牙,扇勢卻並未停。那道小小的身影手上握的劍早已斷了,沒有任何抵抗,堪稱悶頭便要衝過他麵前,眼看扇離她的脖頸隻剩最後半寸,青禾抬頭。


    二人對視,浮光掠影之間,他看到了那雙執拗的黑色眼睛。和從前一般,沒有任何分別。


    隻一眼,攻勢頓懈,青禾輕而易舉地避開扇尖,繼續向前行進。


    薛靈秀:“……”


    他強迫自己麻木地將注意力轉向下一個人。


    高台之上,僵持之中,誰都沒有注意到青禾。


    蚩尤防蕭蕪,防明光,防宿遲,處心積慮防任何一個人,但他要如何才能防得住一隻螞蟻悄悄爬到自己腳下?


    平心而論,青禾修為很低,也沒有武器,渾身上下唯一特殊的,隻有那瓶空蕩蕩的成仙散藥瓶。可混在人群之中,這東西也變得再普通不過了。沒有人會在意她,和往常一樣。


    所以,當蚩尤發現她在自己身後三步時,已經晚了。


    青禾撥開瓶蓋,從中取出一張劍符,取血為引,瞬間,電閃雷鳴,呼嘯而來的熟悉劍氣帶著浩瀚靈壓直直沒入蚩尤後心,終於,將那打不破的屏障撕開了一道微小到看不見的裂口。


    有這一道,就夠了!!


    蚩尤驚怒之際,身後又是唰唰唰幾道熟悉劍氣,自四麵八方傳來。但發出這劍氣的人,卻都是他原收歸的麾下,甚至有人離發狂就隻差幾步,麵上都已經形成魔紋了!


    都是哪來的劍符?!又是哪來的人?!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起陣!”黎建業一掌雄渾拍來,隨之而來的,是散發著凜冽寒氣的飛花令扇陣,僅存的妙手門人身護陣眼,即便是強弩之末,也不肯再後退一步,紫金缽再起,各色各樣的武器攜著屬性不一的靈氣飛來,蚩尤轉瞬便受了第一道傷,唇角流血。


    短短幾瞬,足夠它明白一切了。


    難怪,幾萬人打幾千人,會遲遲打不下來一座宗門!難怪,宿遲如此虛弱,灌注如此體量的劍符,換作尋常人,早就死了!南城邊境被接管,有人來援,現在怎麽可能還沒到?!這消息看來也是假的,就是為了……誘它真身出手!


    但,怎麽可能?!它不是蠢貨,麾下這些人都被魔密切監視,想與妙手門勾結傳信,第一時間便會被發現……這群人究竟是怎麽傳訊的??!


    蚩尤惱怒,一掌便打向那膽敢對自己出手的螻蟻,青禾站在原地,躲避不及,斜刺裏一道青色身影閃出,薛靈秀將她拎著向後一丟,硬生生受了下來。


    不是掌,隻是刮過的掌風,他堅固的玄鐵折扇直接被碾成了灰,吐血敗退。


    後方人馬瞬間反水,打作一團,已經分不清是敵還是友,混亂之中,虞吉惱怒道:“你們找死嗎?!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


    淩空一個藥瓶飛過來,直直打到她頭上,裏麵還有正在燃燒中的同款劍符,那人道:“你才找死吧!!老娘真的忍你們夠久了!!!”


    不止是青禾。有任何一個人找到機會,都一樣能造成相同的效果,這群人不知從什麽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打算,硬是不動聲色到現在,如今一擊得手,終於暢快道:“裝!再繼續裝!!一個被劍神削到頭都不敢露的老烏龜,還在這裝得直喘氣,你看有人理你沒有?!”


    蚩尤最討厭聽到的就是劍神兩個字:“你想死?”


    “笑死!你有沒有腦子啊你!你們不就是知道我們走投無路了才來讓我們為你賣命的嗎?反正不就一個死,頭掉了碗大個疤,我怕死嗎!來來來,朝這裏打!你們魔教不是最愛用這招,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罵你了,心智有障!呸!”


    “就你這智商,還進攻妙手門呢,別樂死我了!我說句公道話,但凡你沒這麽強,這教主的位置輪八手都輪不到你。能活這麽久,人家靠強,你靠熬!噗嗤!”


    “把人當傻子的東西,自己才是最傻的。我承認,現在這裏的確不少跟著你們要打妙手門的傻子。但人族有多少人啊?數的清嗎?見著幾個不要臉不要皮沒尊嚴的,就覺得全世界都是這種玩意兒。你能不能動動你空蕩蕩的腦子想一想,要人族真的全是這種東西,還能活到現在?還用得著你大張旗鼓來滅?論玩陰謀,人族是你祖宗!連四季都不知道是什麽的魔族,倒還看不起我們來了。你算什麽東西??!”


    “不可能……”虞吉不可置信道:“你們到底是怎麽傳訊的?!我不可能沒有發現!”


    “你們不會懂的。”那護送青禾去妙手門的修士手起刀落,道:“不需要說,不需要寫,有些時候,一個眼神就夠了。可你們連信任是什麽都沒學會,又怎麽可能明白呢。”


    蚩尤:“……”


    現在,已是三方混戰。魔教人馬,反水的南城之人,妙手門,兩方夾擊一方,眼看魔教人馬優勢蕩然無存,傷亡慘重,它心知此時不能繼續,便要逃逸,高聲道:“即墨姝!!”


    即墨姝仍遙遙站在後方,辨不清眉目。


    她並未動彈。


    劍閣四人禦劍襲來,黎建業再起重針,針劍穿過屏障,將它瞬間牢牢釘死在地麵,蚩尤體表魔氣驟然一虛,受傷沉重,蕭蕪冷眼道:“雲閑!”


    太平早些時候被叫醒,關鍵時刻,也不敢尖叫了,劍身紅光暴閃,便要直直朝蚩尤的脖頸刺去。


    雲閑還是沒忘的,二掌門說要砍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蚩尤不知用了什麽鬼東西,它竟直接將即墨姝傳送了過來當做肉墊,擋在刀刃和自己身前,突如其來,雲閑神色一驚,劍刃偏開,自即墨姝的鎖骨處貫穿而進。


    她聽到了兩聲痛呼。


    血湧了出來,即墨姝神色蒼白,她尚未來得及說什麽,蚩尤將那高階魔的最後一絲魔元催動,便要自爆!


    “退!”明光大師丟過來一個金鍾罩,將眾人穩穩罩在內中,“先往後退!!”


    雲閑急道:“可——”


    她被宿遲往後拉了拉,時間緊急,退也退不了多遠,隻能背對,攏在懷中。


    下一瞬,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起,金鍾罩應聲而破,餘威依舊深重,宿遲悶哼一聲,唇角的血往下滲,胸口劇痛。


    再轉眼,硝煙之中,蚩尤連帶著受傷的即墨姝消失在了原地。


    教主都已受重傷逃了,剩下的魔與人都士氣大減,很快便被門人一一剿滅或押下。


    四麵八方都是血腥氣息和倒伏的屍體,硝煙四起,一片蒼涼。


    “……罷了。”黎建業運功壓下心悸,皺眉道:“能傷它至此,已經超出我預料。”


    黎祖奶奶道:“黎大,你有沒有事??我早就說了,你這大大小小的病,都是因為天天埋頭看書簡沒起來活動一下……”


    明光大師馬不停蹄,歎息一聲,便又開始坐下誦經超度了。


    驟然安靜的地界中,妙手門人還能動的也艱難站起身,試探場上還有沒有幸存的人。屍體也需要處理,若是一直放著不管,隻怕會產生疫病。


    此戰艱難,但好歹結果……不算好,不算壞,正式解了妙手門之圍,也重傷了蚩尤,唯一一點,便是讓它跑了。


    戰後重建,再回原先南城,一看便知將會是個漫長的過程。


    唯有不變的輕風,仍在默默地吹,不由世事左右。


    ……


    ……


    ……


    喬靈珊收劍,甩掉劍尖血點,與眾人一齊看向不遠處。


    方才那劍符本就已經超負荷,再加上掌風餘波,青禾整條手臂鮮血淋漓,動彈不得,已見白骨。


    薛靈秀正在俯身為她醫治。


    “青禾……”薛靈秀忍住劇痛,道:“別怕,手還能保住。”


    盡管能保住,可看此經脈損傷程度,以後再想做醫修,是絕無可能了。


    他一手的血,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顫抖還是孩子在顫抖,終於,青禾另一隻小手重重地拉住了他的袖袍,突然道:“之前的事……”


    薛靈秀一震,心和袖袍一起向下墜。


    之前的事,他不願去想。


    “之前的事……”青禾虛弱,卻口齒清晰道:“謝謝你救我。”


    什麽?薛靈秀喉頭梗塞,竟有些茫然:“救……你?可我什麽都沒做。”


    “你已經做了很多了。”青禾咳嗽了兩聲,咳了滿嘴的血,才緩緩道:“不瞞你說,那幾天,我真的……真的很痛苦。我甚至在想,憑什麽隻有我受苦?我才幾歲,才幾年,為什麽我就不能嚐到一點甜……全是痛苦!為什麽天道總是對我這麽不公平,明明有些人天生就什麽都有,過的還那麽好。明明,明明我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了,還是不肯放過我!!”


    一個看上去隻有十歲出頭的孩童,口裏說著什麽“痛苦”,聽起來實在是很滑稽,有點讓人發笑。


    可在場沒有一個人有絲毫的笑臉,因為她看起來,是真的,太痛苦了。


    薛靈秀張了張口,想說話,卻啞的什麽也說不出來。


    “娘的墓,謝謝你們。其實早些年,我就已經知道了,這個病是治不好的。不,不是隻有我,我們都知道,以後的好日子,和她沒有關係了!她吊著一口氣,我也吊著一口氣,至少在那之前,我要讓她看見我進妙手門……”


    青禾自言自語道:“我想過,憑什麽隻有我這麽難受?我要報複,可我該報複誰??不怪我,不怪娘,不怪你,不怪妙手門,想來想去,還是沒辦法算了。我相信黎掌門,她說,這是魔教弄出來的東西。我信她。所以,我來了。我從那個姐姐手裏拿到了劍符……能誇我一句嗎,我做得好嗎?”


    黎霸圖輕輕伸手,撫了撫她發黃枯幹的頭發。


    薛靈秀的指尖越來越穩,斬情針在血肉中穿梭縫合,他沒有說話,青禾抬眼看他皺巴巴的神色,小大人似的笑了笑:“沒關係。我還有用的很,以後做不了醫修,我還可以做刺客啊!”


    “確實。”祁執業不冷不熱地道:“最高戰績刺殺魔教教主,目前的天下第一刺客江蘭催不如你一根指頭。”


    蕭蕪道:“我觀你骨骼清奇,不如以後學劍吧。”


    風燁弱弱道:“這手指這麽長,這麽靈,不去學琴是不是可惜了……”


    “風燁,你是不是飄了。這兒有你挖牆腳的份?”


    “別吵了別吵了!”


    薛靈秀:“……嗯。”


    “你總說你沒有救我……”失血太多,青禾終於抵擋不住,眼前昏黑,高熱之中,便要閉起眼睛,她嘟囔道:“方才你讓我過去時的那一眼,我知道,你信我。隻有那一眼,就夠了……多謝你,真的。”


    黎霸圖拍了拍他的肩,薛靈秀抱著快要昏睡過去的青禾,垂眼,喉頭艱澀滾動,半晌,終於沒有忍住。


    一滴水珠落到青禾沾滿血汙的稚嫩臉上,衝淡了血跡,自她微微凹陷的眼角滑落,滾入地底,他啞聲道:“我才是……多謝你。”


    多謝你最終做了正確的事。


    多謝你,終於讓自己明白,祖訓究竟有何意義。


    天有定數,人無定數,自救,他救,救人,被救,不一定要以醫載道,一念之間,便可扭轉乾坤。


    說來奇怪,人的能為分明在不斷增長,可無能為力之事卻愈來愈多,他的醫術可能依舊永遠無法行至巔峰,可他再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彷徨了。


    隻有那一眼,就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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