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性之堅韌,天賦之卓絕,便是尋遍國朝內外也找不出幾個。


    而程敘言的那位嗣父也不簡單,後麵又扯出一樁陳年案子。


    夕陽西下,程敘言坐上騾車回家,時明邊趕車邊跟他說著瑣事。


    程敘言思緒集中,今日他聽見了,屋內不止他和侍讀,還有另外兩人。


    是天子麽?


    亦或是翰林院裏的學士亦或是掌院?


    不拘是誰,侍讀話裏話外想窺探他的過去必然是查到了什麽。


    至院子下車的時候,程敘言感覺到一道很輕微的視線。他神色如常的進屋。


    晚飯後,程敘言主動跟他爹說起翰林院的日常,程偃笑道:“看來敘言適應良好。”


    程偃又去逗八哥,之後洗漱睡下。


    流言勢起是程敘言早有預料,若天子查也不查否定他,如此糊塗行為程敘言自當得早做打算。他多年苦讀絕不肯就這般做犧牲品。


    若天子查後,程敘言相信他的過往經曆應是少有,得一二側目不算難事。


    他不想卷入皇子之爭,勢力之爭,亦不想碌碌無為,隻能用自己的法子向天子靠攏。天子雖然身體康健,但年歲去了,程敘言想做的是天子心中的忠臣,能臣,是天子留給下一位繼承人的班底。


    第104章 信息分析


    流言漸漸散了去, 一些人對程敘言更添忌憚,認為程敘言背後當真有人,才能壓住流言。


    對於同僚們對他的防備警惕, 程敘言覺得倒是好事, 旁人忌憚他也好,忌憚他就不敢隨意出手。不會有小麻煩找上程敘言。雖然程敘言能處理,但是也會覺得膩煩。


    這天程敘言向侍讀匯報一些公事相關, 沒想到出來時碰到一名意料之外的“熟人”。


    數年不見,“故人”越發內斂深沉。


    下午散值時程敘言被叫住, 裴讓笑了笑:“許久未見,仲惟賞個麵兒罷。”


    程敘言跟葉故告別後同裴讓走了, 沒想到一路行行轉轉, 最後居然停在臨水居。


    臨水居………


    裴讓是有心還是無意?


    裴讓早讓人定下二樓天字號雅間,兩人還未換下官服,是以一前一後兩道青袍出現在酒樓中惹來旁人側目。


    程敘言無視四下的竊竊私語, 他抬眸盯著前方裴讓的背影, 對方身形挺拔,腰間束帶勾勒窄形,裴讓的脊背比不得武人寬厚, 但瞧著比裴讓六年前結實。


    兩人落座,裴讓為程敘言斟茶,他與程敘言身長相近,一頭烏發規規整整束好,藏在官帽中。那雙琉璃似的眸子微微彎了彎, “嚐嚐, 今歲新出的龍井。”


    程敘言與他短暫對視一眼, 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清爽回甘, 確實好茶。”


    天字號的雅間背靠長街,那些喧嘩之聲都遠去了,透過二樓窗戶,落日黃昏下,青磚黛瓦的小院升起嫋嫋炊煙,錯落有致的小巷被染上橙色餘暉,綿綿遠處群山重疊,縹緲朦朧,如此靜謐又和諧的畫麵仿佛自然勾勒出的人世安寧,歲月靜好圖。


    裴讓看著出了神,程敘言合上茶蓋,心中斟酌再三還是詢問出口:“裴兄…這些年可還好?”


    裴讓收回目光,溫聲道:“愚兄表字慎禮。”


    程敘言靜默片刻:“你到底年長我幾歲。”


    “不過幾歲罷了。”裴讓擺擺手,“你還是這般守禮。這點倒跟你我初見時差不離。”那個時候陸氏帶著程敘言剛來裴家,陸氏與裴老談話留下程敘言一個人等待,程敘言分明心中惦記嗣父,卻又礙於規矩不敢走動。


    那時裴讓一身嫩青色長衫,灑脫肆意,念著“非常時行非常事”,帶著程敘言就出門了。


    那日頗為熱,額頭鼻尖浸出細密的汗,程敘言還能回憶起當時因著氣溫高而發燙泛紅的臉。


    樹木豐茂,烈日高懸,少年時裴讓的眸光比天上的日頭還明媚燦爛。


    ………程敘言垂下眼,喚道:“慎禮。”


    這些年程敘言與裴讓少書信往來。初始兩人是有的,然而都是些瑣碎話,後來程敘言再寄過去的信石沉大海,他跟裴讓之間的聯係徹底斷了。


    有裴大郎君引路,想來裴讓的仕途應不算坎坷。但程敘言沒得到裴讓本人回應,一切猜測隻是猜測。


    “還好。”裴讓簡單帶過,此時雅間的門從外麵敲響,小二輕聲道:“大人,您的菜肴好了。”


    裴讓:“進來。”


    因著隻有他與程敘言二人,裴讓定的最初級的席麵,共六個菜一壺酒。然而就是這麽一桌簡單的席麵也得二兩銀子,加上天字號雅間的費用,配套的茶水點心一應算在裏頭,這一頓三四兩銀子跑不掉。


    當初會試後,那群上榜的未上榜的考生包下臨水居整個二樓給程敘言設一場鴻門宴,雖是數人眾籌費用,也可見江南贛地一帶考生的富庶,某種意義上也算“重視”程敘言了。


    大約是雅間內寂靜,裴讓咽下口中食物後介紹菜肴。他知道程敘言懂,但他仍是找話。程敘言靜靜聽著,偶爾附和兩聲,仿佛真的第一次品嚐。


    兩個人中間客氣又疏離的氛圍抹不去,偏又得維持故人相逢喜悅無邊的假象。


    程敘言年初就至上京了,如今大半年過去,他入翰林院也有一段日子,裴讓才現身。他倆這情誼比春闈時的飛雪還薄弱。


    程敘言思緒頗多,裴讓忽然道:“仲惟,愚兄今歲在吏部當職,按理說你來上京,愚兄該早些尋你,但愚兄實在是公務繁忙抽不開身,你莫介懷。”他端起一杯酒敬程敘言,仰頭一口氣飲盡。


    “慎禮客氣了。”程敘言也飲盡杯中酒,他道:“我那時一心顧著春闈,無暇他顧,慎禮莫與我計較才是。”他又回敬裴讓一杯酒。


    從裴讓單方麵斷了跟程敘言的信件來往,程敘言心裏就有了數。他若春闈前去尋人,不定裴讓如何想。


    裴讓聞言微怔,隨後笑了笑,那雙琉璃般的眸子含煙蘊霧,再不複年少時的清澈,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餘暉耗盡,夜幕從四下席卷而來,雅間裏掌了燈,將整間屋子照的亮堂。


    夜風吹動扇窗發出沉悶的響聲,雅間內也攜了涼意。程敘言起身關窗,順勢道:“天色已晚,你我二人明日還得上值,咱們如今都在上京,往後多的是時間相聚不急在一時,慎禮覺得呢?”


    裴讓頷首,下樓的時候程敘言落後裴讓一步,也是他目送裴讓上車遠去他才離開。


    時明趕著騾車,微擰著眉。


    上京的夜晚也是美景,街邊的小販將夜幕驅逐後留下精心打理過的物品,等待行人挑走。


    小孩子舉著風車在街上跑來跑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時明得十分小心,免得騾車不小心撞倒行人。


    騾車行駛在平整的街道,速度又慢,晃感十分低微。程敘言靠著車壁不知不覺睡過去。


    夢裏情景似油畫般五彩斑斕又光怪陸離,少年的身影被塗上厚厚的顏料,程敘言看不清了……


    他從夢中醒來,入目是熟悉的屋頂,程偃坐在床沿為他擦臉,“做噩夢了?我讓阿明給你熬碗安神湯。”


    “不用。”程敘言半坐起身,他扶著額臉色嚴肅:“……想起了過去的事。”


    他跟裴讓之間道是無情,又有情三分。道是有幾分情誼,又似霧似雲,沒個真切。


    他們相處的時間是有的,可是相處時彼此輪流都在不好的狀態。最初裴讓驕傲率性,程敘言雖守禮溫吞卻也受裴讓吸引。如果沒有後麵的事,他們會成為同窗好友。


    然而世事無常,不久後程敘言受陸氏重創,性子一度向懸崖陡壁而去,自顧不暇。當程敘言後來尋回一些理智時,裴讓已經跟他背道而馳。


    程敘言如今也拿不清裴讓在他心裏的定位,真真假假,虛無縹緲。尤似大夢一場。


    忽然程敘言頭上一沉,程偃揉揉他的腦袋,溫柔的像哄幼兒:“敘言,世間自有緣法,萬事莫強求。”


    程敘言握住他爹的手,心莫名安了幾分,“我省得。”


    道理他明白,隻是今日跟裴讓近距離接觸,他情緒有點起伏。


    “爹叫阿明給我熬碗粥吧。”今晚那頓晚飯程敘言真沒吃好。


    東廂房的門窗半掩,夏日的夜風吹來激的燭火搖搖晃晃。


    程敘言坐在羅漢床上,用勺子一下一下攪著粥,程偃道:“你可打聽過裴讓了?”


    程敘言少見的支吾。


    程偃耐心的擦拭青竹鏤空玉佩,頭也不抬道:“他在殿試中排名二甲末,險險占了一個進士出身。”別看隻是一個名額之差,區別是進士和同進士。


    同進士的上限低,有些終其一生也不過達到四五品。進士的上限則高多了,細數內閣閣老,大學士皆是進士出身。


    裴大郎君亦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殿試之後裴讓被榜下捉婿,做了太仆寺少卿的二姑爺。有一位正四品京官的嶽家,裴讓又會處事,入翰林院不多時便進六部觀政,現在已是吏部主事,正六品的官員。官職比程敘言這個從六品修撰還高一級。


    別看裴讓比程敘言科舉早,但兩人之間間隔的時間並非五六載,再者狀元含金量還是很高的,否則也不會人人都向往。


    裴讓隻用了兩年多時間,不但縮短名次上的差距還壓程敘言一頭。六部之中,吏部是公認的難進。別看吏部主事不過正六品,便是地方三四品官員到裴讓跟前也得客客氣氣,誰讓吏部掌官員升遷考核。


    這其中雖有裴讓嶽家的助力,但不能否認裴讓自身的才幹。


    程偃語速不疾不徐,言語內容也詳略得當:“敘言,爹得提醒你一句,太仆寺少卿是太子黨。”


    雖然天子尚在位,但太子依然是天子之下第一人,論正統論威望都是其他皇子所難及。


    太仆寺少卿是太子黨,裴讓又是太仆寺少卿的二姑爺。裴讓自動打上太子黨標簽,種種緣故之下一路順遂也就不意外。


    程敘言聽著聽著,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爹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程敘言可不認為那些朝堂官員那般蠢,天子在位期間就迫不及待表明自己立場。事實上很多時候官員們都低調行事。


    明麵上太子勢力,是天子給予太子的一部分權力,以及太子母家和太子妃母家。


    程偃又沒入朝堂,怎麽曉得?


    程偃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忽然一個腦瓜崩彈過去:“很久之前我就想這麽試試了,呆瓜。”


    奈何兒子從小到大都會扛事,程偃心疼又憐惜。


    程敘言嘴角抽了抽,“爹,我說正事呢。”


    “嗯嗯。”程偃敷衍應著,笑夠了才繼續道:“敘言莫不是忘了上京……”


    “邸報。”程敘言迅速接茬。


    程偃有點失望,兒子猜出來了,他少了一點點成就感。


    邸報由通政司和給事中發行,紀錄相關政事,時事,政策。但凡科舉的考生都越不過它去。


    而邸報皆是手抄,有的地兒闊綽,邸報就傳得開。有些偏僻地兒地方拮據,一年半載也看不到一份邸報的情況也是有的。而鄉試,春闈,殿試皆考時事策,有的偏僻地兒考生壓根沒聽過相關事宜怎麽答題。


    程敘言揉了揉眉心,啼笑皆非:“是了,從各種邸報中搜尋相關信息,從而進行分析。”但這並不是易事,信息駁雜繁多,然而處理僅靠他爹一人。


    程偃鬱悶的揉兒子腦袋,“大概就是如此了。隻你最近心思都放在翰林院裏才有遺漏。”或許也有敘言刻意回避此事的原因。


    “爹真厲害。”程敘言由衷道。


    燈火下程偃一張臉被映的明明滅滅,本該有些晦暗,但那雙眼睛太柔和,連彎起眼眸時眼角的細紋都染了暖意:“得子誇讚,吾心甚慰。”


    父子倆視線交接,所有的言語一個眼神就明了。


    程偃剛才揉亂兒子的頭發,此刻又替兒子整理,他看著那張年輕清俊的麵龐,心如湖水:敘言,你且放心高飛,爹會為你把控風向,為你掃除後患。爹會護著你,我的孩子。


    父子倆說著話忘記時辰,最後那碗粥還是沒吃成,程敘言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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