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主還好嗎?”卓顏關切道。


    新城縣主擰著眉,麵色嚴肅。卓顏心裏一跳:“縣主?”


    卓顏差點要給新城縣主號脈,新城縣主抬起頭,聲音飄忽:“剛才好像是孩子在動。”


    卓顏鬆口氣,啼笑皆非:“那是胎動。”


    在新城縣主和壯壯阿緹疑惑的目光中,卓顏解釋一遍。新城縣主的臉色變來變去,匆匆離開程府,她進馬車後摸著肚子忙不迭道:“娘最喜歡你了,你是娘的心肝兒。娘是說大夏天煩死了,不是說你。”徐霽從小體弱,他們為要上這個孩子,徐霽沒少遭罪,各種法子都試了。


    新城縣主原本是衝著徐霽的皮相和才華去的,但婚後公婆和善,丈夫疼愛,除了徐霽不能常陪她出門遊玩,新城縣主再沒不滿意。


    一般男子沒個孩子,盡可著女子折騰,徐霽是折騰自個兒,努力調理自身,還會小意哄著新城縣主。新城縣主又非無情人,哪經得住這般柔情蜜意。


    那廂新城縣主離開後,阿緹站在簷下,小臉嚴肅。


    “在想什麽?”卓顏蹲下給他擦擦汗。


    阿緹側身捧住卓顏的手,眸子幽黑,日光將他的半張小臉照的通透,白與黑極致對比,他道:“葉伯娘去了,但縣主的孩子即將降生。娘,人沒了就真沒了嗎?”


    卓顏看著他,那雙稚嫩的眼中映著她的身影,尋求一個答案。卓顏眉眼溫柔:“是,人沒了就沒了,無


    論是誰,身後也不過一抷黃土。”


    話音落下,阿緹的眼中流出兩行清淚,“若是如此,還有什麽意義。”


    “傻孩子,你當你學的詩詞是誰做的,那聖賢書又是誰著的?”卓顏輕輕的拭掉他的淚,“哪怕先賢的身體化為黃土,可後人一直記得他們,傳承他們的意誌,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意義。你看那石頭,百年千年的存著,可無人識無人理,它靜悄悄的存在又靜悄悄的消亡,再多的時光也不過空流。”


    “阿緹,人們畏懼死亡,是因為未知,也是因為留戀。”


    阿緹抿了抿唇:“葉伯娘那麽疼阿熾哥,她肯定放不下阿熾哥,那她死去的那一刻是不是很害怕。”


    卓顏將小兒子攬入懷裏,“或許吧。”


    烈日爬上正空,日光愈盛,阿緹靠在卓顏肩頭看著院中一切,區區一片葉子反射的光芒也如此耀眼,日光之盛萬物不敢掠鋒芒,可隻需幾個時辰,它又會沉下。


    日落複日升,人去何複來?


    次日卓顏帶兩個孩子給裴府遞拜帖,她本該避嫌,可想到裴熾也隻能厚著臉皮登門。


    裴讓避開去,卓顏母子被管家領去花園,裴熾坐在花叢旁,曾經滿園姹紫嫣紅的牡丹花已經全數凋零。他發著呆,壯壯喚了他好幾聲,裴熾才有反應。


    “程錚?”


    壯壯摸了摸他的小臉,把人抱在懷裏拍拍對方的背:“我知道你難過,但我會陪著你。”


    裴熾沒有回應,直到壯壯感覺他的肩頭傳來濕意。卓顏伸手攬住兩個孩子,原本無聲哽咽的裴熾頓時嚎啕大哭,一聲聲喚著娘。再烈的日光也驅不走悲意。


    阿緹環視四下,景物依舊,斯人不再。


    “小公子?”


    阿緹抬眸,對上白術和半夏擔憂心疼的目光,白術蹲在他麵前,拂過他的小臉,小心翼翼問:“小公子,您在哭什麽?”


    阿緹抬手摸摸,才發現自己流淚了。他眨眨眼,眼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它自己落的。”


    卓顏驚慌側首,隨後又恢複如常,隻是細看會發現她的睫毛微顫。


    晌午時候卓顏準備離去,裴熾拽著她的衣擺不放。裴家管家出現道:“卓淑人,我家熾公子頗為依賴您,能否請您照料幾日。”


    “這……”卓顏猶豫,裴熾拽她衣擺的小手忽然就鬆了,然而裴熾手未落下,卻被另一隻小手捉住,阿緹道:“我的屋子大,可多住一人。”


    於是裴熾跟著卓顏回程府,不過在安排住所時,卓顏將裴熾安排在壯壯屋裏。


    卓顏對三個孩子解釋道:“壯壯力氣大,可以抱起阿熾,可以照顧阿熾。”


    阿緹有些失落,但很快調整好心情。但阿緹沒想到晚上時候,他的祖父跟來。


    阿緹眨巴著眼望著程偃:“祖父是來給我講故事哄睡嗎?不用喔,阿緹會自己睡。”


    程偃脫去鞋跟小孫子擠一個被窩,他將孩子摟在懷裏,“祖父一天沒看到阿緹,特別想你。”


    阿緹莞爾笑,伸手拍拍程偃的小臂:“阿緹也有想祖父。”


    程偃順勢問:“阿緹想不想爹?”


    阿緹點點頭。


    程敘言在去歲年三十的淩晨離開,如今已是盛夏,他已經離府半載,且回京之日遙遙無期。


    阿緹攥著程偃的衣袖,欲言又止,程偃鼓勵道:“阿緹想說什麽?”程偃引導話題:“阿緹是在擔心爹嗎?”


    “戰場上刀劍無眼。”阿緹低聲道:“爹是文官。”


    昨晚他做夢,夢到他爹滿身是血,揮手對他告別。他跟在他爹身後追,就像那個雪夜裏他爹離去那般,任憑如何呼喚他爹也未回頭。


    “裴家還是那個裴家,花園裏的牡丹凋謝後明年又


    會開,可葉伯娘再也不會立在花叢裏笑。不是一個月,不是一年,而是永遠沒有這個人。”


    程偃聽著小孫子字字句句,心如擂鼓,怪道是兒媳那般緊張,懇請他一定跟小孫子認真交流。


    阿緹按著自己的心口,“祖父,我這裏慌慌的。”他抬眸看向程偃,眸光如水:“我很想爹。”


    阿緹鬆開抓著程偃的手,環住自己:“我害怕程府也同裴家一樣,景還是那個景,可人卻不再尋。”


    隻要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爹,阿緹就覺得他最喜歡的炸小黃魚沒有味道,莊子裏的蜜桃不再清甜,看到日出也不會再欣喜,雨落也不再是生機。


    有什麽意義?沒有意義。死亡沒有意義,活著也沒有意義。


    “不會有那種事。”程偃與小孫子抵額,眸光誠懇:“爹爹很厲害,以一當百。阿緹要相信爹爹。”


    祖孫倆四目相對,距離如此近,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阿緹咧嘴笑:“我相信爹。”他往被子裏縮了縮,“祖父,很晚了,睡覺罷。”


    程偃跟著笑了笑,應“好”。


    夜深時,一封家書飛快送往邊關。


    程敘言正在練兵,聽得府中來信,他跟其他將領打個招呼便往將軍府去。他一眼認出是他爹的字跡,然而眉眼還未舒展便緊蹙成“川”字。


    葉氏病故的消息卓顏已經寫信告知他。但程敘言沒想到葉氏的死會給阿緹造成這般嚴重的影響。


    他得盡快處理大雁關的事趕回上京。若實在不行,隻能派人將阿緹送來。


    那孩子心病在他,非程敘言不能解。


    程敘言心中焦急,但再出府時又恢複從容。他叫來斥候,詢問戎人近況。


    戎人在發現不能攻破邊防之後,便到處流竄,十分狡猾。然而一旦邊防某處出現紕漏,戎人便會迅速撲上來狠咬一口。


    程敘言試圖追擊,可惜無果。兩條腿終歸難抵四條腿。


    程敘言仰望蒼穹,若他手中有大量馬匹該有多好,八千…不,隻要給他四千駿馬,程敘言就有九成五的把握將關外戎人殺回草原深處,令戎人二十年內再不敢犯。


    眼下局勢僵持,半月後也無所改變。程敘言打算讓家人將阿緹送來邊關時,有下屬來報:“程將軍,府外有人求見。對方自稱姓展,乃是將軍舊友。”


    第187章 駿馬


    程敘言令人將對方迎進來, 花廳前光影一閃,來人一身紅色勁裝,幹練利落。歲月在她的麵龐留下細小痕跡,這無損她的美麗, 反而更添韻味。


    “草民見過程將……”話未落地, 程敘言扶住對方手腕,又自然收回。他道:“既是舊友, 何須多禮。”


    展風展顏一笑, “多年不見,程大人一如過往。”


    兩人落座, 展風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好茶,清香宜人。”


    程敘言:“這是今歲龍井, 展姑娘若喜歡,不妨帶上一盒。”


    “喲。”展風挑眉道:“我才剛坐下,程將軍就趕人了。”


    程敘言無奈:“你知我不是此意。”


    展風笑了笑, 她放下茶盞,朗聲道:“罷了, 我也不鬧你了。我此番來也不是旁的事, 隻是想跟程將軍做一回買賣。”


    她肅了臉色:“我手下有三千駿馬,不知程將軍可有意向?”


    程敘言把住扶手, 穩住心緒:“不知程某可否能先過過眼?”


    展風朝大門方向偏了偏腦袋:“不若就現在?”


    程敘言當即應下:“走。”


    二人駕馬離城, 身後僅跟十數長隨。出城的那一刻,展風忽然道:“程大人, 你不怕我故意引你出城,對你不利?”


    程敘言側首:“展姑娘生有淩雲誌, 不屑染塵埃。”


    展風哼笑一聲, 昂首道:“自然。”


    兩刻鍾後, 在距離大雁關城外幾十裏的山穀,程敘言看到成群的馬匹。


    他迫不及待奔向就近的一匹馬,目光掃過駿馬的身軀,又翻看駿馬的牙口蹄子,差點被踹個嘴啃泥。


    展風抱胸大笑:“程將軍,您悠著點兒,我這些馬兒烈性得很。”


    程敘言身後的十幾名長隨也看直眼,哪有將士不愛駿馬。


    程敘言又隨機看了好幾匹,的確如展風所說,都是一等一的好馬,也不知展風從哪裏尋來。


    程敘言壓下心中激動走向展風。不等程敘言開口,展風先道:“程將軍,跟您實話說了,這些駿馬是草民全部身家。”


    風從遠處吹來,穀中清脆鳥鳴回響,仿佛拂去所有煩惱,清幽大氣。


    程敘言正色道:“展姑娘放心,你於軍中迫切時送來戰馬,不止程某,整個朝堂和天下百姓都承你的情。”


    展風等的就是他這一句,抬手道:“一言為定。”


    程敘言爽快的與她擊掌:“一言為定。”


    雙方立契約,程敘言發現馬匹交易數量從三千翻番成六千,他看向展風,展風得意一笑。


    之後展風帶人將駿馬送去軍營,程敘言手頭銀錢不夠,隻支付她三分之一,剩下的款先欠著。


    傍晚時候,展風心滿意足回到客棧,她徑直上二樓天字號房間,將懷中的一遝銀票和錢莊票據落在桌上,內室裏人聽到動靜走出來。


    對方一身青衣,麵龐俊美,典型的白麵書生。


    展風在桌邊坐下飲茶,頭也不抬:“瞧瞧,記個賬。”


    書生手裏拿著筆墨,他一邊清點一邊記。展風托腮瞧著,目光從書生的眉眼下移,緋色的唇,喉結,衣衫,至對方白皙修長的手指。


    展風忽而道:“我不會一直是平民身。”


    書生:“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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