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讓嗤笑一聲,“我疑心的那刻起,祖父說與不說都不重要了。”


    程敘言沉默。


    茶中溫水在這難言的靜默裏逐漸失溫。


    裴讓的聲音再次響起,說著他跟程敘言分別這些年的種種:“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為我解惑。”


    程敘言:“你問。”


    裴讓:“當今為何對你另眼相看。”


    程敘言將當初於刺客中救下十五皇子之事道出,裴讓有片刻怔愣,隨後失笑:“原來如此,從一開始我就失去先機。可笑我還以為當今看重你才幹,想拉攏你,我才從中作梗。”


    程敘言不語,原來裴讓當初對付他是因為這個緣由。但最開始十五皇子並不知道是程敘言救他,程敘言也不言明,不想站隊。


    但見裴讓那副落寞模樣,程敘言嘴唇微動,最後還是閉上。


    裴讓摩挲著手邊茶盞,端起呷了一口,茶水冰涼寒浸骨。


    “你……”程敘言不是傻子,裴讓如此反常,必然是出事了,程敘言想來想去隻能想到沿海海運之事。


    “沒什麽。”裴讓打斷程敘言,他看著程敘言的臉,眸光複雜,少頃他道:“熾兒比我幸運。”


    程敘言心頭沉重,他還想細問卻被裴讓下了逐客令。


    程敘言離開裴府後,托人去打探。然而當天夜裏裴府傳來噩耗,裴讓身亡。


    程敘言一陣眩暈,差點摔倒在地。他被卓顏扶著,整個人幾乎喘不上氣,用盡所有力氣吼:“阿明,時明!”


    “大人。”時明匆匆而來。


    程敘言麵寒如霜:“備車,去裴府。”


    第196章 唯願再相逢


    裴府裏黑漆漆, 隻有府門兩盞紅燈籠在夜風中晃動,似怪獸的兩隻血紅的眼,靜謐又陰沉。是府內還未來得及更換, 還是裴讓身死是誤傳。程敘言帶著一種荒謬的期盼。


    時明上前叫門,片刻便有人來開門, 管事引著程敘言往裏走,“大人小心腳下,熾公子這會兒在正院, 老奴簡單設了一個靈堂。今日太晚了, 熾公子年幼,老奴想來想去也隻能想到您。”


    裴大伯在外地為官, 且不說任期不能離開任地, 便是裴大伯頂著大不韙來了, 一來一回消息傳遞,路上也得耽誤一個月時間。


    程敘言快步行至正院,當他親眼看到屋中的棺材, 整個人心口一窒。


    管事喚道:“熾公子,程大人來了。”


    裴熾跪在地上毫無反應,直到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攬住他, 喚他一聲“熾兒”。


    裴熾忍了許久的驚惶痛苦悲傷一瞬間爆發,他揪著程敘言的衣袖嚎啕大哭。


    風聲嘯嘯, 滿院淒涼。


    眼見裴熾哭聲不歇, 程敘言一個手刀敲昏裴熾。唯恐這孩子悲傷太過, 傷及內裏。


    待將裴熾安頓好,程敘言看向管事:“有什麽話說罷。”


    在最初的哀傷過去後, 程敘言察覺蹊蹺。管事的動作太快了, 幾乎在裴讓身死不久就派人將消息傳至程府, 整個裴府不見兵荒馬亂,反而靜的壓抑。


    管事惶恐跪下:“程大人英明神武,果然瞞不過您。”


    管事將程敘言引去書房,“我家大人說程大人看到書案上的奏折便明了。”


    書房內僅點兩根蠟燭,門窗緊閉,蠟燭將小小的書案照的亮堂,也僅照亮書案。


    書案正中間那封醒目的奏折激著程敘言的眼,他打開看了。


    良久,程敘言合上奏折。果然與他之前想的一樣,裴讓身死與海運有關與宋家有關。


    程敘言在書案後坐下,眉頭緊鎖。他還有疑惑,裴讓並非無能之輩,程敘言相信宋謙有可能壓住裴讓,但要裴讓的命卻是不能夠。


    忽然外麵一陣喧嘩,程敘言合上奏折往外去,程錚和程念趕了來,卓顏一臉為難。


    程念抓著程敘言胳膊:“爹,阿熾哥呢?”


    “熾兒哭暈過去了,在他院子裏……”程敘言話未說完,程念就匆匆跑走,程錚緊跟其後。


    卓顏走向程敘言:“兩個孩子鬧著要來,我不放心。程府裏爹在照看。”


    程敘言點點頭,他想到什麽:“你跟阿緹去,別將熾兒吵醒。”


    卓顏應聲。


    程敘言重回書房,來回踱步。少頃他叫來管事:“你可知你家大人身死緣由?”


    管事搖頭,他派人去尋程敘言也不過是按照他家大人臨終前吩咐,再多的他也不知曉。


    次日程敘言將裴讓臨終前這封奏折帶上朝堂,裴讓要參沿海多位官員,尤以宋謙父子為最,宋家豢養私人水師,多年攬銀堪比國庫一年進賬,膽大包天,狼子野心。


    有官員不解:“裴大人何不親自參奏?”


    程敘言斂目:“昨夜亥時四刻,裴大人毒發身亡。”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聖上。”程敘言拱手高聲道:“聖上,臣派人替裴大人屍檢,裴大人的內裏早被毒物浸透,不是昨夜也會是今夜或是明晚,總歸逃不過一個身死的結局。”他神情悲憤:“聖上,欽差代天子行事,宋謙等人卻敢因利毒殺欽差,分明是藐視聖上,藐視法紀,臣,懇請聖上徹查。”


    其他官員齊齊道:“臣等懇請聖上徹查。”


    天子麵沉如水,氣勢如虹:“準奏!”


    申時正,整個坊間忽然流傳裴讓身死“真相”。當初諸位皇子奪位之爭時,裴讓


    搖擺不定,輪番下注,示好大皇子對付彼時還是十五皇子的當今天子。


    然而流言剛起,不過半刻鍾便有“真正的真相”。裴讓從未搖擺不定,他任欽差嚴查海運戳中貪官痛腳,慘遭毒害。


    此時順天府收到報案,京郊發現一具男屍,程敘言一直差人留意各方動靜,順天府前腳收到消息,程敘言後腳趕到。


    他一眼認出死者身份,正是被先帝逐出翰林院,貶為庶人的前·劉庶吉士。


    順天府府尹討好道:“程大人,您看這事怎麽處理?”程敘言的神情分明是認的死者,府尹想賣程敘言一個好。


    程敘言提了提死者過往,轉身離開。府尹懵住:這這…程大人這是個什麽意思?


    師爺道:“大人便公事公辦罷。”


    府尹想想也對。


    程敘言自順天府離去後,心中最大的疑惑解開。他明白裴讓為何身亡。


    姓劉的這麽多年跟著裴讓,卻未謀得無一官半職,而裴讓步步高升,以姓劉的心高氣傲之性,必然生怨。宋謙的人一示好,姓劉的倒戈也是預料之中。


    程敘言懷疑申時正的流言中還有姓劉的的手筆。不過裴讓下手更狠。


    而宋謙與裴讓當初應是同時間段投靠十五皇子,互相都知道對方一些隱秘事。裴讓若想完成皇命,必得跟宋謙對上。


    宋謙多疑自負,恐是想拿捏裴讓,最好的方式就是對裴讓行賄,那是現成把柄。一旦裴讓答應,就與宋謙牢牢綁定一條船。


    至於為何宋謙那時不散播裴讓在奪位之爭中搖擺的流言,估摸著宋謙也不幹淨。相比之下,以此要挾裴讓逼裴讓受賄,能將裴讓束的愈死。


    然而天子早就忌憚宋家,沒了一個裴讓,後麵還有張讓檀讓。到時候一窩端,宋家倒台,裴讓下場依然淒慘。


    從天子派裴讓查海運那刻起,裴讓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許是有的,裴讓能選擇怎麽死。


    天子知曉裴讓那些事?程敘言一時也拿不準。但若天子不知,滿朝文武怎的偏偏任命裴讓為欽差。


    程敘言想的頭都疼了,程念和程錚此時也十分頭疼。


    程念半抱著裴熾,哄他:“阿熾哥,您用些東西吧,不然撐不住。”


    裴熾閉上眼,別過臉去。


    程錚又急又氣,接過粥想給裴熾強灌,然而碗碎粥灑,裴熾漠然道:“你們出去。”


    程念:“阿熾哥……”


    裴熾:“出去。”


    程錚看著半死不活的裴熾,最後帶著弟弟離開,屋內隻剩裴熾一人。


    天空烏雲重重,寒風陣陣,未關緊的窗牖發出輕微響聲,將裴熾拉回那個恐怖的夜裏。


    【熾兒,你不要學爹,你要學你敘言叔。爹這一生有過數次抉擇,可每一次都將自己往深淵推進。】


    裴讓赴任後便給自己下慢性毒藥,最後一劑毒藥下去,腸如絞痛,痛苦萬分。


    他忍不住念起從前。若年少時,他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選擇退一步,哪怕是廢掉裴三但留裴三一命,他與他祖父也不會生疏至此。


    若他求娶葉默後,對葉默關心疼愛,葉默也不會抑鬱成疾,早早病故。


    若他未醉心權力,未有貪心,他也不會陷入今日死局。正如當日桃樹上,他籃中已有蜜桃卻還想摘最大的一個,最後卻摔個天翻地轉。


    若他未舍棄好友,他的心也不會一日賽一日寒冷,凍傷身邊人凍傷自己。


    他曾有選擇,可每次都錯了。他唯一沒得選的一次,卻是他今生最正確的決定,何其諷刺,何其諷刺。


    【…阿述,阿述……我還想…想與你做夫妻……】


    一門之隔,門內是裴讓痛苦的哀嚎,虔誠的懇求。門外是淚流滿麵


    的裴熾。


    【……阿述,阿述……】


    春日盛濃百花齊放,裴府從來隻見牡丹豔。大人高升正值壯年,裴氏正妻唯葉姓排二。


    裴熾緊緊抱著頭,可父親的痛呼卻穿透他的靈魂:“你娘親唯…愛牡丹,最放…不下你。我哄著…哄著外人下了一副空棺,將你娘親…的骨灰…葬於園中的牡丹叢下。”


    裴讓太痛了,大口大口喘氣,緩了許久才道:“好熾兒,爹…念著念著…你娘,待爹死後,你將爹的骨…骨灰同你娘灑…於一處,此後逢春,牡丹花…花開,爹娘與你…再、相、逢……”


    腦中惱人的哀嚎終於停下,裴熾抖著手茫然看著四周,淚珠滾滾落。


    【爹,今歲的牡丹花開的真好,可惜娘看不到。】


    【她看得到。】


    【騙人。】


    【不騙你,這滿園牡丹隻為她開。】


    【爹,我想摘一朵,放書房……】


    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藍的,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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