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要做什麽,萬青山也不好多嘴,點點頭,說好,出了房間。


    窗外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勃勃,病房裏隻剩下梁世京一個人,他靠著床頭,感覺那路過窗口的枝椏近在眼前,但一伸手,才發現原來它們遠在天邊。


    抬在半空的手又在抖,梁世京把手收回來,他的軀體症狀越來越明顯,已經到了情難控製的狀態,胸口漏了風的那個大洞,正在逐漸擴大,且無法停止。


    ……


    金橘新搬的地方離市中心有些距離,她這些年沒攢下太多錢,因為除掉日常的花銷,她還要固定給金淑霞打一部分回去,回國後,在「黑雀」剛安定下來,眼下卻又辭了職。


    所以這次租的小區是個普通的居民房,沒有麗水那麽嚴格,七八點,小區路上連個路燈都是忽閃忽閃的。


    單元樓樓下,隻在一樓掛了個昏黃的日光燈,有撲光的蛾子,一遍遍不厭其煩去撞,卯足了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


    兩邊花壇黑漆漆的,露著些剪影,夾雜著各種夏蟲此起彼伏的鳴叫聲,金橘快走近,才發現樓道旁,靜靜站了個人。


    男人帶著鴨舌帽,全身隱在燈光沒有照到的黑暗裏,連臉都看不清,隻能看見身體的輪廓。


    金橘駐足,兩人麵對麵,日光燈打下來的光源,像道橫亙著的分界線,界限分明,一明一暗。


    梁世京聲音低啞:“虞立新說,你辭職了。”


    金橘不說話。


    梁世京又問:“也是因為我嗎?”


    金橘看著他明知故問,還是沒開口。


    梁世京像是發出了聲輕微的歎息,幾不可聞的,出口就消逝的那種,默了長久,他才又說:


    “對不起,好像和我扯上關係,就總是會讓你受到傷害。”


    似曾相識的話,和賀驍的那句同時映在金橘的腦海裏,金橘覺得樓下好像有蟲子,在慢慢齧噬自己露在外麵的身體。


    她終於願意出聲回答,說嗯。


    “所以以後,不要再出現了。”


    這句話像是行刑場上,判官最後丟下的令牌,一落地,就斬立決,沒有任何轉圜之機。


    梁世京隱沒在黑暗下的臉,突然出現一點亮晶晶,一瞬滑落,耀眼,卻稍縱即逝。


    男人可能是抬了下手,又或者是揮了下胳膊,然後那亮晶晶便不見了,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


    金橘心跳漏停,喉嚨仿佛被勒緊,她懷疑自己看錯。


    但梁世京點點頭,沒有聲音,少時,才啞著嗓子說:“好,我就是,來看看你。”


    說完,靜寂,隻剩下窸窸窣窣的風吹草動聲。


    金橘猛地鼻尖發酸,再抬眼,梁世京已經轉身在黑暗裏,背對著走向小區的石子路,她下意識往前跟了兩步,男人卻沒有再遲疑停下腳步過一次。


    濃濃盛夏的夜晚,哪怕太陽已經落下,外麵氣溫還是熱氣騰騰,金橘的手掌心裏汗津津,身體反而冰冷。


    剛剛的那一幕不斷重複播放,她無法確定,她反反複複疑問,梁世京剛才,是不是哭了。


    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為自己哭了,金橘忍不住失笑,狹窄雜亂的樓梯間,她邊走邊笑,眼淚卻掉下來。


    這仿若成為了困擾金橘持久不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連回水城的動車上仍在想。


    水城不一樣了,不再是不起眼的縣城,開始繁華起來了,但是金淑霞和陳勝年住的地方,還是在之前的那個老小區,金橘隻身回去,卻在開門的刹那,差點沒認出來金淑霞。


    她瘦了很多,也變老了,人類衰老是自然規律,可她太老了,像是所有精氣神都被吸食,以往光澤的頭發也變得幹枯毛躁,身上總搭配精致的衣服,現在被油膩膩的圍裙代替。


    金橘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金淑霞看著她,眼神從愣怔疑惑,繼而變成警惕驚慌,她把金橘往外推。


    “誰讓你回來的?”她這樣嗬斥。


    “快點走,以後都不準再回來!”


    金橘不理解,抓她的胳膊,說:“媽,是我!”


    金淑霞動作停頓了一下,下秒力氣更大,把她往外推搡,兩人推推拉拉,動靜不小,客廳裏的陳勝年聽見走了出來,金淑霞見他走過來,猛然將金橘推出了門外。


    陳勝年先是上下打量:“這是誰啊?”


    金淑霞剛想說話,下一刻陳勝年自己反應過來:“呦!這不是我的寶貝女兒嗎?”


    他伸手要來拉金橘,不再像剛回來那會兒裝模作樣,被金橘躲開,金淑霞站在他身後,表情扭曲難看。


    陳勝年完全不把金橘的躲避放在心上,他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掏出手機,念念有詞:


    “你先別走啊,等我聯係一下姓梁那小子……”


    金橘心頭一驚,大踏步跨進家門,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眼神尖銳:“你怎麽知道他的?”


    陳勝年臉頰肉扯動,不屑一顧:


    “那小子幾年前,自己找到我們家的,說要是你回來了,或者有任何消息,都讓我們聯係他,我這是做好人好事啊,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他從金橘手裏拽回自己的手機,繼續不以為意地撥號碼,金橘眼神驟然降溫:“你拿他什麽好處了?”


    她太了解陳勝年,無利不起早,貪黑必有因,果然自己問完,就見陳勝年按號碼的手一停,眉骨抬抬,不接話了。


    金淑霞又上來拉金橘,趕她走:“家裏沒有你住的地方了,你快點走吧……”


    金橘被她推到門外,怒氣填胸,眼神嫌惡盯著金淑霞:“陳勝年是不是跟梁世京要錢了?”


    她死死看著自己的母親,心裏抱著金淑霞會說出不是兩個字的僥幸,但是沒有,金淑霞撇過頭,幹燥粗糙的嘴唇摩挲,最後終於說:“是。”


    “你爸他,之前欠了高利貸,是對方幫他還的。”


    一盆冰冷刺骨的涼水從頭淋下。


    金橘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裏,她努力壓著起伏的胸口,嘴唇翕動:


    “多少?”


    金淑霞搓著手裏的圍裙一角,目光閃爍。


    “一千多萬。”


    作者有話說:


    第73章


    老舊的居民樓隔音不好, 一年四季或者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隨便哪家傳出稍微大點的動靜,樓上樓下立馬就能知道。


    這會兒正值晚飯點, 站在樓梯口, 連隔壁的電視機在放什麽,都聽得一清二楚。


    金橘立在這些聲音裏, 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生氣到某種程度,是會渾身顫抖講不出話的, 她甚至覺得腦子缺氧, 要隨時一口氣撅過去。


    “一千多萬……一千多萬……”金橘頰部繃緊,嘴裏反反複複念著這幾個字。


    她凝視著金淑霞, 胸口不斷起伏, 因為缺氧氣息不足,帶著微顫,半晌,終於厲喝道:


    “陳勝年他是瘋了嗎!一千多萬啊!他做了什麽能欠那麽多錢啊?”


    金淑霞沉默。


    她不說話, 金橘卻腦內忽閃,一個熟悉又可怕的念頭瞬間滋生, 她一步上前拽住金淑霞, 臉色泛青:


    “他是不是又去賭了?”


    金淑霞捏著圍裙的手攥成拳, 依舊低著眼睛, 沉默不語。


    金橘被她的沉默刺痛,這無聲的動作和默認沒區別, 她心裏惶然一片, 迷茫過後就是無法自控的情緒爆發。


    “金淑霞!”


    她高聲吼自己的母親, 不顧人禮, 連名帶姓,一張臉因為生氣猙獰起來,抖著聲音一字一頓質問:


    “你到底愛他什麽啊!他當年騙你跟你結婚,用你的錢去養別的女人,帶著女人來家裏亂搞,在外麵吃喝嫖賭,動不動幾個月不回家,最後為了跟你要錢,不惜挾持我砍傷你的手……你到底愛他什麽啊……”


    金橘呼吸紊亂,問到最後,眼淚都要被自己逼出來,但是沒有,她的臉上幹燥冰涼。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不一樣,自己的父母為什麽也和別人的不一樣,自己又為什麽要過這樣的人生,而母親從頭到尾的沉默,比這些更讓自己窒息。


    她無聲無息地,選擇站在了陳勝年那邊。


    金橘閉眼,大腦沉重,歇斯底裏後的疲累席卷全身,金淑霞站在她麵前,除了低頭沉默,仿佛對她的一切憤怒都無動於衷。


    客廳裏的陳勝年捏著煙出來,看見樓道裏的兩人,故作驚訝:“呦,還沒走呢?”


    他徹底原形畢露,毫不掩飾自己原本就肮髒的嘴臉,瞥了眼一旁的金淑霞,邊走邊道:


    “我最近幾天不回來了。”


    語氣隨意,就像在交代家裏的保姆,金淑霞抿著嘴沒接話,但看他的眼睛複雜,金橘不再容忍,一把拉住男人:


    “你到底從他那拿過多少錢?”


    她說拿過,因為陳勝年一旦賭,一定不會隻有一次,嚐過了甜頭,他這種貪得無厭的人,又怎麽會願意放棄這麽大的搖錢樹。


    男人的表情玩味,聽完嗤笑:“你媽還真是跟你親密無間,這也跟你說了?”


    他斜眼掃視金淑霞,視線又落在麵前的金橘身上,甩開她的手,抽回自己被扯住的胳膊,不在乎地鬆了鬆骨頭,笑道:


    “怎麽?一點小錢而已,你還想幫那小子要回去啊?我是你老子,那小子跟你交往,我也算他半個嶽父了,孝敬孝敬長輩,這不是應該的?”


    “一點小錢?”金橘咬著後槽牙。


    “一千多萬啊陳勝年!”她的聲音拔高,冷如冰窖,“一千多萬啊!而且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陳勝年挑著眉,“那又怎麽樣?”


    “那姓梁的小子又不缺錢,他願意,有錢白拿你老子我會不要?再說了,你倆交往的時候難道沒睡過?就算是出去賣……”


    “啪—”


    金淑霞不知道何時衝了過來,甩了陳勝年一巴掌,製止他接下來荒唐令人作嘔的話,冷聲道:


    “陳勝年。”


    “她是你女兒。”


    她字字剛勁,男人被打得猝不及防,舌尖頂起灼熱腮幫,揚起手,一抬眼,樓上樓下都是伸頭出來看熱鬧的,陳勝年又把手收回去,一臉的無所謂。


    “行啊,你們娘倆現在一條心了?”他眯著眼睛笑,勾頭看向樓下,喊:“李嬸,熱鬧好看嗎?要不要直接來樓上看啊?”


    樓下的女人“呸”了一聲,接著關上鐵門,發出“嘭”的聲音,整個樓道似乎都抖了抖。


    陳勝年咧著嘴,笑意更深,朝著金淑霞和金橘嘲諷道:“早幹嘛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金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胡塞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胡塞尼並收藏我的金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