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歌擺擺手,擠出個笑退開一步,“沒、沒事兒。”


    他下意識瞥了眼外頭鋪疊整齊的床帳。


    昨晚眼瞧著顧傾姑娘進來,屋裏沒一會就吹了燈,顧傾又整晚沒離去,他心裏還琢磨,未必爺終於開竅,肯憐香惜玉了?


    這般一瞧,竟是什麽都沒發生。


    他猜不準薛晟到底是為什麽由頭這般苦熬,換做是他,顧傾那樣的出眾顏色主動送上門,是絕不可能不出手的。


    視線不免去瞧薛晟腰下,他也撞見過不少五爺晨起的模樣,不像有什麽病症。


    想不通,也不敢多說什麽,在薛晟目光掃過來前,乖覺地退到淨房外頭立著。


    片刻,屋外傳來女孩柔細的嗓音,“爺可起了麽?”


    雁歌瞥了眼薛晟,見他整衣正冠,已然穿戴停當,便笑著去掀簾子,“爺起了,姑娘有事?”


    顧傾還穿著昨天那身衣裳,頭發一絲不亂,鬢角略有點潮,應是才洗漱過,臉上勻的妝淨了,美貌卻半點不減,她疊手一福身,輕道:“我來給爺請個安,預備回內園去了。”


    雁歌回身瞧薛晟,等他示下,偏生那人一點聲音都沒有,連個表情也吝嗇賜予。


    雁歌堆笑道:“爺正著裝,姑娘有差事盡可自便。”


    顧傾立在落地罩前行了禮,這便告辭去了。


    雁歌望她嫋娜纖細的背影,不免感慨五爺不識珠玉。


    此時竹雪館裏,林氏還臥在帳子裏,天氣陰冷,賴在被子裏就不想挪地方。薛家的晨省多半在卯時,早一點晚一點都不打緊,薛老太太是個慈愛和氣的長輩。她又不必服侍去上早朝的男人穿衣洗漱,偌大個竹雪館裏,上下都是她的人,做出勤力的樣子又給誰瞧。


    婆子立在簾子外頭回話,“老奴當家的壯膽闖進去瞧了,爺獨個兒歇在房裏頭,那丫頭被打發在東暖閣。瞧模樣是什麽事都沒有,不過也不敢保,興許隻是爺不耐煩身邊有人擠著。奶奶也知道,鳳隱閣不比別處,實實在在尋不著能探口風的人。”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掃院丫頭的聲音,“顧姐姐回來啦?”


    林氏擺擺手,命那婆子去了。


    顧傾在院中與婆子打了個照麵,婆子目光落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


    顧傾頷首與她擦身而過,屋裏傳來林氏的說話聲,“顧傾進來。”


    房內沒有點燈,這會子還是朦朦一片昏暗,林氏靠坐在帳子裏,偎著枕頭端茶慢條斯理的飲著。


    顧傾上前行禮,林氏不叫起,她便保持著伏低的姿勢。


    上首一言不發,等她自己乖乖把昨晚的情形說明。


    “奴婢進去後,五爺很生氣,見著湯水便更氣了,反手全潑在地上。五爺叫奴婢滾出去,說自個兒房裏不需要人服侍,還要找奶奶來理論,奴婢說內院都落鑰了,求了許久,五爺還是不高興。後來爺轉身進了屋,奴婢不敢跟著,在案前跪了半宿,後半夜熬不住,才在東暖閣稍歇了片刻……”


    見林氏似笑非笑盯著自己,也不知信是不信,顧傾卷起裙子,掀上褲腳,給她瞧淤青的雙膝。


    林氏笑了聲,朝她招手,“你過來。”


    顧傾上前,林氏拈指重重的戳在她額角,“沒用的東西!”


    顧傾忍著一汪淚,不敢哭,又委屈,抬眼望著林氏小聲道,“奶奶,奴婢不濟,能不能不叫奴婢再去五爺房裏?”


    林氏立著雙眉,斥道:“連你也不把我這個奶奶放在眼裏是麽?”


    “奴婢不敢……”顧傾還待再說,林氏揮手打斷了她,“出去!”


    顧傾抿住唇,顫顫起身,挪著步子去了。


    林氏靠在枕上,順著顧傾描述的情境,想象薛晟當時無處發泄的惱怒,想象顧傾委屈不已卻又不得不盡力討好男人的樣子,她突然覺得心情格外的愉悅。


    轉眼到了月末,林家來帖子,說林俊房裏的姨娘生產,要辦一場簡便的洗三禮。因是庶出閨女,沒有大張旗鼓的邀請賓客,隻家裏人關起門來賀一賀。


    林氏獨自回了娘家。


    顧傾隨她去給林太太請安,屋中圍坐了不少女眷,見林氏進來,年小的都乖覺地站起身恭迎,林二姑奶奶靠坐在林太太身邊,見著眾人逢迎林氏的樣子,不免翻了個白眼。


    “二姐也來啦。”林氏與她打招呼,含笑坐在她下首端起茶來,“聽說前兒二姐夫跟人在戲樓子裏耍,給親家老爺拎著耳朵帶出來了?外頭可傳遍了,說親家老爺不愧是右春坊大學士,當堂教子,世家風骨,值得敬佩。”


    林二姑奶奶登時惱了,“你渾說些什麽!”


    林太太咳了一聲,擱下手裏的茶斥道:“見麵就拌嘴,還當自己是小孩子?”


    二人不吭聲了,林氏便抬手命小輩們都散去。


    房裏靜下來,林氏就知道母親這是有話問自己。


    便聽林太太道:“聽說你選了顧傾那丫頭,可還聽話中用?”


    林氏臉色垮下來,“娘怎麽就隻關心這些,回到家來,茶都還沒喝一盞,大哥新生的孩兒都沒抱給我看。”


    林太太冷笑一聲,“你倒還有閑心去瞧別人的孩子?一個上不得台麵的歌女誕下的賠錢貨,很稀罕麽?”


    林二姑奶奶笑道:“娘您別這麽說,這不寒磣三妹妹麽,咱們嬌嬌兒可是成婚五年肚子都沒過動靜呢,歌女生的再賤,人家也有人家的本事嘛。”


    林嬌氣的臉都歪了,正欲回嗆幾句,又給林太太斥斷,“一個兩個都沒甚用,倒有功夫在這閑鬧口舌!”


    揚聲朝外令道:“去,把那個叫顧傾的喊進來!”


    **


    顧傾拂開簾幕走入,規規矩矩立在炕前行禮。


    晴好的陽光下,少女麵容潤澤,秀美端莊。隻是身量太纖細,看起來有點弱不經風。林太太蹙了蹙眉,開口道:“你與五爺,可行過房了?”


    這話說得直白粗鄙,絲毫不顧人臉麵,就這麽明晃晃地當眾問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前麵字數寫超了,所以這幾章都稍微短小了些,周四以後就會是正常篇幅了。


    第18章


    顧傾麵紅如血,低低垂下頭去。


    來時路上林氏交代要她哄著林太太高興,可萬萬想不到,劈頭蓋臉就是這樣的問題。


    “娘,您問的這是什麽?”林氏接過話頭,怕顧傾說漏了嘴,“人都送到五爺房裏去了,整晚沒出來,您說有沒有?您那些耳目沒告訴您知道麽?”林氏自己那些隱秘的心思,明顯並不準備給林太太知曉。


    林太太輕哼,“這有什麽?若是她連問一嘴都受不住,手段又能高明到哪裏去?”


    上下打量顧傾,雖臉蛋漂亮出挑,想到是要替自家閨女固寵的,眼光便又高起來,覺哪哪都不如意,“黃毛丫頭似的,也能給五爺生養?我瞧不合適,回頭還是把忍冬胡萍也開了臉,全靠這丫頭一人,隻怕不濟。”


    林氏惱道:“您不如把林家沒配人的丫頭都塞五爺房裏去!您當他是什麽人,隨便什麽樣的女人都行?”


    林太太自然也知薛晟眼光奇又潔身自好,她這般說,也不過是心急如焚,病急亂投醫罷了。


    林太太揮手命顧傾出去,仰靠在枕頭上,“這丫頭信得過?當年她姐姐的事——”


    林氏垂眼飲茶,眼皮都懶得掀起,“那時候她才幾歲,知道些什麽?前些日子我探過口風,您隻管放心,那丫頭什麽都不知道。”


    林太太耷下眉眼,長歎一聲:“若非你蠢笨無用,何須我到這個年紀還為這些瑣事煩急?”


    林二姑奶奶接口道:“依著我瞧,母親也別為撐麵子失了裏子,如今三妹妹和三妹夫的事緊要,丫頭再如何忠心聽話,總不如自家姊妹齊心,不若,就按堂嬸提的法子試試,人家閨女都不介意頂了丫頭的名,咱們又介意些什麽?安排得隱秘些,隻要薛家不張揚開,誰又能知道?”


    林氏聽得一頭霧水,直覺自家二姐說的不會是什麽好話。蹙眉問道:“什麽丫頭閨女,哪裏又來了個出主意的堂嬸?”她房裏的私密事,到底還要拉著多少人摻和進來!


    林二姑奶奶修長的眉頭舒展開,抬手撥了撥鬢邊滴溜的垂珠,含笑說:“前日咱們遠房的堂親來認了門,祖父那輩的弟兄有個庶出孫女兒,因著未婚夫婿早喪,耽擱了親事,求到娘這裏,說哪怕給高門做個良妾也甘願。那姑娘我瞧了,生的真是明豔動人,連我都有幾分憐惜,更別提他們男人了。”


    單聞話音便知,打得又是薛晟的主意。林氏垮下臉來,惱道:“娘上回還說,姐妹同嫁那是破落戶不要臉麵的下作手段,咱們林家如今也跟著不要臉了?父親哥哥的前途名聲不緊要了?”顧傾她可隨意拿捏,若是族中的姐妹進門,卻不是可隨意搓磨的了。自家親眷,也不能起個賣身契來,從前又是沒甚交情的,不知根底,哪知對方到底藏著什麽私心。


    林太太冷笑:“若你聰慧能幹,何用出此下策?那閨女不過是個旁支的庶出,已經說好,先用丫頭的名頭頂著,若是真有福氣能懷上五爺的子嗣,再言明了身份提上來不遲。到底是高門出身,從小琴棋書畫樣樣教導,便是落魄了,也有那風致底蘊在,五爺一向心高,尋常丫頭怎和她比?今兒隻是隨口與你一提,至於要不要走這步棋,我尚在考慮,這些日子斷不可輕忽,我聽說,上頭的旨意就要下來了,等女婿一躍成了新貴紅人,還不知多少人上趕著給他生孩子,屆時再想法子,可就遲了。”


    **


    林太太正院西廡房,顧傾揣著小包袱走進去。


    茶水爐前一個老婦,身軀佝僂得厲害,走上幾步就要停下來咳嗽幾聲。


    顧傾喊聲“幹娘”,老婦抬起頭來,用渾濁的眼睛瞥了眼她,認出人來,也並未露出什麽欣喜的表情。


    顧傾不以為意,走上前親熱地挽住她手臂,將她彎腰欲拾的炭爐提起來,走到茶水爐前,用黃銅夾子填新炭進去。


    忙完這些,才回身又把老婦攙扶到一旁小杌子上坐下,蹲身在她麵前,將小包袱裏頭的東西拿給她瞧。


    “幹娘,這是我這幾個月的月銀,幾乎沒有動過。這是我給您做的夾棉鞋,底子比尋常鞋子厚實,穿著暖和。還有薛家老祖宗賞的一塊料子,沒舍得裁,給幹娘拿來做衣裳穿……幹娘,您這些日子身子骨還好?傾兒惦記您,隻是困在伯府不自在,沒法時時來探看。”


    老婦瞥一眼那些東西,麵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這些個花花綠綠有什麽用?我隻問你,林家這一幹禽獸,什麽時候死?”


    她聲音粗糲刺耳,像喉嚨裏吞了把生炭。顧傾回身看眼外頭,見四下無人才稍放下心來,抬眸不讚成地道:“幹娘,人多眼雜,隔牆有耳,慎言。”


    老婦冷哼一聲,把膝頭擺著的包袱扔在地上。


    “當初是我眼瞎心盲,錯救了你這麽個貪圖富貴的白眼狼,你走!”


    顧傾無奈將東西拾起放在一邊,她出來一趟不容易,不願為爭口舌而耽擱機會。


    她撫了撫老婦的雙膝,“幹娘聽我說,憑你我之力,想弄垮林家談何容易?自然大可一把鶴頂紅灑在水裏,可殺傷人命自己也要逃不脫,咱們苟活到今日,難道是為著陪他們一起去死麽?”


    她耐心地低聲哄勸,“顧傾自是命賤,可幹娘不能死,二弟幼文還要幹娘照料。幹娘聽我說,適才在窗下,偶然聽得屋裏說起一位旁支小姐,似乎對薛家也有意,幹娘可見過其人?”


    老婦還是一副冷漠不悅的樣子,倒也勉強答了問話,“林春瑤?是個美人兒,擅音律,說是未婚夫過身耽誤婚事,實則是奇貨可居,前兩年齊國公下江南,此女行轅獻曲,得過齊國公一句誇讚,便悔了婚約,一心要等齊國公接她回京。耽擱了兩年,隻得來齊國公病逝的消息,眼見攀高枝無望,大了年紀,父兄又得罪了南邊的大官,走投無路,隻得舍臉進京,求林家謀婚。”


    老婦隨意三言兩句,未有半句廢話,句句都是尋常人難以打聽到的秘聞。


    她常年屈於林太太的院子裏,躬身耷背少言少語,似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六年前顧傾就見識過她的手段,知道她的厲害。


    “京裏現如今都傳,上頭那位要留薛家五爺重用,林春瑤自然心動。壞了名聲毀了家業,總不過隻能當個玩意兒,與其嫁個年邁國公老侯爺之流,還不如委身薛家五爺這等年輕俊俏的小郎。”


    老婦渾濁的雙眼一翻,緊緊盯住顧傾,“瞧你身段行止,尚還沒跟薛五爺同床?”


    顧傾垂眸一歎,沒接這問話,握住老婦人的手輕柔按摩,“幹娘,您助一助我,我要林春瑤與薛晟見個麵,而又剛巧被林嬌撞見。”


    “您放心,薛晟那邊的行蹤,我會叫人遞消息給您,林家這邊的安排,就全仰賴幹娘您了。”


    第19章


    顧傾難得尋個空檔來找她說話,上院人來人往總沒清淨時候。她說完要交代的要事,又把小包袱鄭重塞在老婦手裏,“幹娘,顧傾這一去又不知何時能來瞧您。”


    她雙膝叩地,認真一拜,“幹娘您多保重。”


    老婦沒有言語,目光幽幽望著她轉身。


    才從廡房出來,就見一個盛裝小姐被奴婢簇擁著跨進門來,煙青色團花褙子,茜紅織金馬麵裙,頭上蓮花墜金冠,招搖而過,富麗明豔。乍一看以為是哪個公侯伯府的千金,隻是神色帶著些拘謹,身邊服侍的人穿著並不體麵。


    林家這一脈堂親,大抵當真走投無路,隻得將餘下的全部家底招待在自家閨女身上,隻圖能用她這份出眾美貌,攀上個京都貴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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