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與她年歲相差許多,出嫁得又早,婚後生育數名兒女,忙著操持著自己的家,姊妹之間甚少有能坐下來談心的時候。她們又與旁的姊妹不同,林家的女兒,不過拿來填補兄長虧空的工具,尚要彼此爭搶著,暗鬥著,隻為爭得幾許來自母親的誇讚。


    她在閨中,也曾有過密友,當年隔牆而居的陸家姑娘,陸婉翎。她們一塊兒長大,無話不談,年少時笑著許下過永不分別的承諾。後來發生太多事,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名字。


    在一個個輾轉反側,獨自難眠的深夜裏,她憑著自己不肯服輸的高傲倔強,一次次說服自己。她告訴自己,婚姻的本來麵目不過如此,便是那些恩愛纏綿如膠似漆的夫妻,走到最後也不過是背向而臥,冷枕空衾。


    她見過許多無望的婚姻,和許多糟糕的男人。永遠在斥責母親教子無方、動輒暴跳如雷的父親;人前溫文爾雅,人後將妻妾子女打得遍體鱗傷的姑父;永遠在花天酒地,賭錢揮霍,嫌棄妻子嫁妝寒酸門第襯不上自己的兄長;包戲子,逛青樓,好男風,終日流連在外不回家的二姐夫……


    所以薛晟出現在她生命中時,她將他當成了唯一的救贖。


    他和他們那樣不同,清冷矜貴,永遠端雅沉靜,永遠守禮克己,永遠潔身自好。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她能得到他,爭搶到他,是她之幸。


    她這一生平凡碌碌如斯,薛晟是她僅有的榮光和體麵。


    他隻是不愛她。隻是他不愛她罷了,她可以忍……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一輩子。


    燭燈的影子晃了晃,林氏轉過臉來,燈火映著簾帳的影子,她閉上眼,想到此刻的薛晟,他和顧傾,此時是什麽樣子呢?


    索求無度,他索求無度的樣子……她憑想象根本描繪不出。


    藥力所控,那藥當真那般神效嗎?她分明試過的……


    白日裏她尚可欺騙自己,此刻守著冷寂的房間,她心裏抽痛得想哭。


    顧傾頸側的痕跡,他是用什麽樣的動作,何等的力度造成的呢?


    他們正在親吻相擁,交頸纏綿嗎?


    林氏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這無邊的想象折磨瘋了。


    天才蒙蒙亮,薛晟一早就要上朝議事,顧傾送他離開,轉身回去內院。甬道上,忍冬神色匆匆走來,不等顧傾開口與她打招呼,就被她拉到側旁一叢竹子後麵。


    她瞧忍冬緊蹙眉頭,神色鄭重,知道對方是特來尋她的。


    “怎麽了嗎?”


    忍冬抿了抿唇,壓低聲道:“林家太太推薦了一個郎中給奶奶,今兒就要請了來,為你料理身體。”


    顧傾有些吃驚,不是吃驚於林氏和林太太的作風,而是忍冬的態度。


    婢子們抱團取暖,感情和睦不假,可忍冬做到這個地步,是她不曾想到的。忍冬能在林氏跟前服侍九年,憑的就是謹慎老實,絕對忠心。昨晚二人那番話,顧傾其實並不確定忍冬會否出賣她。今日她卻可以明明白白的確定,忍冬的確是向著她的。


    “顧傾,你記著,不要太快懷孕,知道嗎?”


    見顧傾啟唇欲問,忍冬抬手掩住她唇,“你別問,更多的話我不能說。你隻管記住,至少現在、至少現在不要懷孕生子,聽我的,聽我一次。”


    說完,忍冬退開兩步,頭也不回的走了。


    顧傾靠在竹枝上,慢慢梳理忍冬帶來的信息。對方這樣緊張的提醒,無非是知道了林氏推她來做這通房的目的吧?林氏要她早日懷胎,而後去母留子。


    這是她早已想見到的,如今不過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因為早就打定主意要除掉她,所以林氏才能容忍眼前她與薛晟的接觸,才能強壓下洶湧的妒意放任她一次次走進薛晟房裏。


    她私服避子藥,事先已做了萬全的準備。如若不想被郎中診脈瞧出來,就需得用別的法子掩蓋。


    她早已備好川烏、白及,二者同服,將有中毒之相。若是林氏問起,便言自取川烏是為溫經止痛。竹雪館婢子有恙,多是自行在外求醫,有那不舍看診抓成藥的,便隨意煮些草方來吃,林氏無從查證。


    隻是,自行用毒到底萬分危險,一個不慎,就可能丟了性命。


    可眼前已經顧不及了,她一向不是優柔寡斷之人,要過這一關,非用此方不可。


    打定主意,也就不再遲疑。她緩步朝竹雪館走,經過池邊,捧了一掌心積雪,貼在臉頰上化開,如是三遍。


    邁入林氏屋中,她蒼白的臉色和毫無血色的唇將林氏也嚇了一跳。


    上下打量她,目光被她頸側清晰的齒印吸引,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你是怎麽了?”半夏在旁,忍不住擔憂地問。


    顧傾搖搖頭:“不知道……這幾日身上寒的厲害,一陣陣打冷戰,奶奶,我……可否先回房換衣洗漱……?”


    林氏沉默著,顧傾小聲又問了一回,方抬抬手,允她退下。


    半夏擔憂地目送顧傾出門,轉過臉來,卻見林氏陰沉著臉望著窗外,她目光瞧來那般怨毒,那般憤恨。半夏嚇了一跳,怕這時候觸了林氏黴頭,忙退出屋子,隻敢守在外間聽喚。


    奶奶這個表情,看起來像是……很不喜歡顧傾?


    她無從知曉林氏在想什麽。


    林氏身披氅衣倚在枕上,滿腦子都是方才瞧見的齒痕……這也是藥力作用嗎?


    薛晟那樣心性堅定的人,為何一次又一次聽憑了那藥物的控製?


    昨日殘留的吻痕尚未消除,今日又烙下清晰的齒印,他那般清冷克己的人,會在什麽情況下情不自禁的咬傷一個女人?


    是情熱到不能自控?是欲濃到想將人生吞?


    林氏環抱住自己,舌尖死死抵著緊咬住的齒。昨晚便是飽受折磨的一夜,這個白日又……她怎麽了?她為什麽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念頭?


    **


    顧傾回到房中,從床板縫隙中掏出木盒,將早磨成粉末的一小包川烏和白及混合,就著清水吞下。


    約莫過了不足半個時辰,她視線模糊,呼吸困難,喉嚨裏傳來嚴重的灼燒感,她開始一重又一重的冒冷汗。


    恍惚聽見前頭傳來吵嚷聲……不真切,她頭昏目眩,根本無法辨認分明。


    有人闖進她的屋子,大聲喚她的名字。


    來來回回的人影,她張開眼睛,什麽也看不清。


    不記得是誰將她背起來,也不記得是誰將水喂到她唇畔。


    她陷入一個繁雜而奇異的夢裏。


    她少見的,在夢中見到了薛晟。


    她看著他朝自己走來。


    他牽起她的手。


    俯下身來,用他那薄而淩厲的唇,輕輕覆住她的……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與他親吻時是種什麽樣的感受。他吻的很深,很凶,掌心托住她的後腦,修長如玉的指頭穿過她的長發,避無可避。呼吸被奪走,舌尖酥麻微痛。


    總要她在滅頂般的潮湧中失控的哭出來,什麽都無法去做,什麽都無法去想,隻能軟弱無力的攀住他強健結實的肩背……


    這一夢荒唐而綿長。


    再睜開眼時,發覺自己躺在鳳隱閣、薛晟的床上。


    她眨了眨眼,模糊的視線恢複了清明。


    屏外一個忙碌的影子,年邁體寬,像是餘嬤嬤?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她不是該被林氏請來的郎中診脈,繼而發現中毒的跡象,掩蓋她私用避子藥,用這法子瞞過林氏……此時此際,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撐著床板想要起身,身側一個溫和的男聲驚住了她。


    “你最好不要動。”


    顧傾怔住,喉嚨裏隱約的灼燒麻木感還在,舌根酸酸的,有想要嘔吐的衝動。


    男人從一側案邊站起身,朝她走過來。


    是個年輕的、陌生的男人。


    穿著寶藍底織金袍服,頭束青玉冠,麵白身長,瞧模樣似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


    顧傾想要開口相詢,啟了啟唇,卻發覺自己無法出聲。


    男人在她麵前坐下來,取出腕枕放置在床沿,“伸出手來。”


    顧傾望了眼外頭,餘嬤嬤正和什麽人說著話,這是薛晟的地方,能進來的,自然是薛晟的人……


    床側擺著一隻藥箱,男人身上傳來隱約的藥草味。他……是醫者嗎?她遲疑伸出手腕,男人取出絲帕,輕墊在她腕上,而後隔帕捏住她腕關。


    “姑娘此法用得未免過於險了。”男人緩聲道。


    “川烏白及相配,毒性足致命,雖你小心,隻是用了一點,也不代表便是絕對的安全。姑娘備在床邊的水,想是預備催吐清毒所用吧?可惜姑娘未曾想到,藥效已發作,薛五夫人的郎中卻沒有來。”


    顧傾抬眼看他。


    男人笑了笑,“姑娘似乎,很喜歡自傷。”


    他目光掠過她左腕上那道至今還留著的疤痕,輕笑道:“有薛五爺護著,姑娘何須如此?”


    顧傾撇過臉,垂眸不言。


    男人診了左腕,又診右腕,“姑娘身上這味香,如若鄭某未記錯,應是茲蘭國傳來的綺蛇香?”


    “其香味淡而不易揮散,減換了一些香料,更改了配方,不過效用仍是在的。”


    “常嗅之,能令男子易躁,情熾,加深身體上的感受……”


    顧傾猛然抬眼,驚駭地撞上男人含笑的眸子。


    第41章


    從清醒後,一直一臉平靜,一言不發的女孩,這一瞬麵容上難得露出幾絲鮮活的表情。


    男人笑了聲,慢條斯理地收起絲帕、腕枕,兩條長腿-交疊,閑適地坐在椅子裏,“怎麽,被我說中了嗎?”


    他手指搭在身後的靠背上,對顧傾的沉默不以為意,指頭蜷曲,在黃花梨木上輕輕敲扣,“你很熟悉藥理。再讓我猜猜,你這個身份,應該沒什麽機會接觸懂得藥理的人,光憑書上看來的,應該也不敢隨意用在自己身上吧?……你家中從前有懂得岐黃之術的人?”


    顧傾垂下眼睛,由於頭暈和氣息不穩,她隻能靠坐在床內,根本無法起身,默了許久,她淡淡的岔開話題:“是先生救了我嗎?”


    男人托腮道:“也不算,不過受人所托罷了。起初並不想來,不過聽說病人是你,覺得有趣,便過來湊個熱鬧。”


    他湊近些,神秘兮兮地對顧傾眨眼,“薛子穆對你很不錯啊。上回他找我來給一個婢女療傷,我就覺著不對勁了。”


    顧傾別過頭,不自在地咳了聲,“先生說笑了。”


    “誰說的?我再認真不過。”他放低聲音,指頭比在唇間,“你放心,綺蛇香的事我沒與薛子穆說。”


    顧傾蹙了蹙眉,澄澈的眼眸裏含著一片蔭翳,“先生說什麽,奴婢實在聽不懂。”


    男人笑道:“你不承認,我也不強求。薛子穆這些年當慣了苦行僧,我瞧見他那副死人臉也實在倒胃口。現在很好啊,他總算活得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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