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來救贖她。


    沒人來問她一句為什麽。


    冷落遠比審問更令人絕望。


    孤獨遠比受刑更令人發狂。


    她曲起手指,吃力的移動到額前,擋住了視線內那一點微光。


    此時門外有了動靜。


    楊氏帶著人,開啟了那把沉實的鐵鎖。


    “林氏。”


    楊氏立在祠堂外,凜然而冷漠地看著她。


    “你自由了。”


    林氏動了動嘴唇,嘴角裂開滲出的血液已經幹涸,她甚至麻木到已經感覺不到痛。她緩慢地移開遮在額頭上的手指,艱難撐著椅子坐起身來。


    楊氏轉過頭去,不欲與她多說。


    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跨入進來,一左一右架起林氏伶仃的身子朝外走。


    林氏鞋底拖在地麵上,踉蹌著,喉嚨裏幹啞的發出嘶聲,“嫂、嫂子……我要見薛晟。”


    她不知道他們要帶她去哪兒,也不明白楊氏所謂的“自由”是如何,她想了三天,整整三天,不論結局如何,她都想把這些年沒能說盡的話與薛晟說個痛快。


    一場夫妻,她固然有錯,但從始至終,是他從沒盡到過夫君的責任啊。她為什麽不能怨,為什麽不能恨呢?


    該給她辯駁的機會,該給她這樣一個機會才對。


    楊氏辨認出她無意義的嘶聲裏夾雜的那幾個字句,轉過頭來,輕歎了一聲。


    “你何苦呢?”同為女人,楊氏有著天生的良善,林氏固然是錯了,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深閨寂寞的苦,隻是那一步踏出來,終究無法再回頭了。


    “五弟不會見你了。”楊氏道,“你不必再想。你的嫁妝已經清點好,昨日你娘家嫂嫂來核對過了,已經叫人替你領了去。回家後,便把這裏的一切忘了吧。從此路歸路,橋歸橋,你和老五再無瓜葛,你父親已經代你接了休書。好自為之吧。”


    她說完這些,又重新歎了一聲,朝婆子們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幾日林太太來鬧過哭過求過,林參議親自出麵圍追截堵薛晟想向他求情,林家但凡能說話的人盡數來哭求叩首認錯過,可是無法回頭就是無法回頭。他們見不到薛晟,也求不來任何憐憫。


    大勢已去,林太太退而求其次,答應領受林氏的休書,並以顧傾身契為要挾,要求薛晟至少看在她答應了他們的條件上,再救助林俊一回。薛伯爺大怒,駁回了林家的請求。


    大勢已去,林家需要錢,林氏的嫁妝至少還能救急……他們別無他選。


    林氏渾渾噩噩躺在祠堂裏的幾日,她的夫家和娘家,替她下半生做好了決斷。


    她被婆子架著拖出院子,她嘶聲嚷著要見薛晟,隻是,薛家不會再有任何人聽她說話,替她轉達了。


    門口空蕩蕩的,林家並沒有派車來接她,她被婆子丟棄在後門外,幾次撲上來想闖進去又被拖回原地。


    她掙過鬧過,再也沒有任何力氣了。


    潮濕的雨霧沾濕她的衣衫,她頂著一頭亂發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在道上。


    薛晟休了她。


    娘家已經領了嫁妝回去。


    她怎麽辦?


    再也不是誠睿伯府五奶奶。


    她風風光光的日子,被她自己一手毀了。


    她此生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沒有了。


    攤開手掌,掌心空空蕩蕩,她痛苦孤單的在這段婚姻裏掙紮了五年,最終餘下什麽?


    **


    薛誠坐在馬車中,從道旁行駛而過。


    他滿腹心事無從出口。


    薛晟的態度令他琢磨不透。


    昨日他分明已經提點過,可瞧薛晟的反應,不像不介意,卻又什麽都沒做。


    還有一些話,他沒有直接相告。


    道允與林氏事發之時,道允身上不受控的怪異反映和突然而起的火,處處存疑。


    以薛晟的能力,他若想知道真相,自然能夠很快得到答案。


    他不確定,薛晟究竟想怎麽做。


    薛晟正常上下值,他比從前,隻是變得更寡言冷漠了。


    二月末尾陳留王相邀的一場酒宴上,薛晟少見的出席。


    安定大長公主,當今聖上的親姑姑,芳辰宴上賓客廣至。


    人人都以為不論是為不同的政治立場還是為著近來的流言,薛晟都不會也不敢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


    可他不僅來了,還帶來了令所有人震驚的消息。


    他帶著刑部吏員,傳旨太監,和足夠多的官兵,圍住了位於京南占地最廣最豪奢的園林。


    “安定大長公主丁妍,使其爪牙戚長融廣積民田,私占民產,於岷城福興坊煉造兵器,囤養私兵。多年來暗中勾連朝廷官員,擅涉朝政,黨同伐異,殘害忠良,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著刑部侍郎薛晟為主理,收押丁妍及其一眾黨羽,詳審內情——”


    男人麵容平靜,足下踩著一塵不染的官靴,踏下一節玉階,官袍上繡金雲紋在蒙蒙的雨霧中熠熠而動。


    耳畔聽不見一絲聲響。所有人愕然望著他走近安定大長公主。


    多年來安定與陳留王一幹人,把持朝政左右朝局,連聖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安定絕美的麵容不動不怒,見薛晟走過來,甚至啟唇笑了一聲。


    “都說薛子穆是條咬人不叫的狗,看來傳言非虛。”她舉杯,輕蔑地掠過麵前的人,向在座賓客致意,自己率先仰頭飲了一杯。


    “怎麽,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宮的地盤來撒野發泄怨氣來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盞碗碟亂跳,“你放肆!誰給你的狗蛋竟敢攀咬於我?”


    薛晟輕俯下身,拾起足邊傾倒亂轉的酒盞,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氣,放到唇邊卻沒有飲。


    女人盛氣淩人的麵孔就在咫尺內,他垂眼忽略了麵前過於豔麗風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聲說,“我知道是你。”


    安定濃妝的麵容頓住。


    聽他含笑道:“我發過誓,會親手替他報仇。”


    這十幾年,薛家在做什麽,他在做什麽。忍下多少恥辱,吞掉多少苦澀,他人與姑娘嬉戲相戀的年歲,他寒窗苦讀,磨練著性情。他憑什麽走到今日這個位置上,他為什麽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眾目睽睽下,被提及醜事,他不覺羞恥,不覺難過麽?


    多年蟄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獨麽?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他的血也是熱的,心也是軟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轉酒盞,任酒液緩緩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幾,站起身來,“好,本宮今日就看看,誰敢押著本宮去昭獄!本宮要進宮麵聖,薛晟,你給本宮滾開!”


    薛晟點點頭,讓開身形。


    其後早已圍攏而來的官兵,團團圍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極回過身,“薛晟,你當本宮不敢斬殺你們這些狗輩麽?”


    薛晟緩步踱上來,輕輕搖了搖頭,“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他不再多言,負手越過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亂起來,這一瞬眾人才真正惶恐。


    “怎麽辦?殿下,您要拿個章程出來啊。”


    “殿下私造兵器?這這這……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啊,聖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廝危言聳聽,難不成……難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並不知情啊……”


    “殿下還是好生向皇上解釋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園外,背靠門柱站立著,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濃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著不遠處淡淡可見的山影,心頭壓著一塊石,並未今日有所獲而覺得舒心輕快。


    隱約有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懸在頭頂久久不去。


    前麵等著他的,又會是什麽樣的一重磨難呢?


    不論是什麽。他總能挺過去。


    **


    別離了哭嚎不斷的母親,林俊踏上了屬於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籌集的銀子花盡了,卻沒人敢為他再說半句話出半分力。


    牆倒眾人推,除卻爹娘妻兒,無人來送行。


    氤氳的風裏,他別離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遠去不知名的窮鄉僻壤去贖自己的罪。


    往日繁華終於煙雲,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長亭驛站,老馬荒陌。


    官差懶洋洋的在茶肆吃用點心。


    離城大半日,天黑前趕往下一個縣鎮,這等苦差事,往往沒人願意做。


    對罪囚們看管並不嚴,隻要不拖慢行程,順利到達目的地,旁的一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林俊發現自己被幾個罪囚不懷好意的打量著。


    他生的白淨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獄中時,就沒少受這些人欺淩。


    那時他尚以為自己還有出頭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現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裏。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鎖鏈發出太引人注意的響動。


    終於又趕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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