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見過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人嗎?


    我遇見了。


    死亡是真實的,我清晰地記得她被雷劈的那個夜晚,以及學校實驗室裏,雪白的被單下她的遺體逐漸腫脹,然後膨脹。在夕陽將田野抹得金黃的時候,我聽見她的皮膚在被單下爆裂,發出啪啪聲,我心裏充滿悲傷。


    而她眼下的存在,也不容質疑。她身軀健碩,膚色勻淨,眼神像中東人一般神秘而安靜。雖然我聞不到她的氣味,聽不見她的足音,但我正挽著她粗壯的手臂。她的皮膚像新鮮的紡織品一般清涼細膩。


    我激動得想哭。


    我們沿著運河邊的小路慢慢走。


    忘記了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忘記了我們誰先開口說話,提出問題。我的胸腔裏擠滿了歎息,我像在高原上一般眩暈。


    這已經是另外一天,非常明亮的一天,就像空中的幕布完全拉開了一樣。太陽還沒到頭頂,世界無比清晰,目光所及之處,都有各種微粒、各種邊緣和平麵在閃光。


    我們圍繞運河走了第三圈後,太陽升高了許多,空氣的溫度也迅速升高。


    穆姝老師從我的右邊移動到左邊,她巨大的身影剛好為我擋住了灼熱的陽光,我的眼睛可以舒服地睜開了,小心地應答她的問話。她目光虛渺,十五度斜視左前方。


    左前方,運河往東的地方,那兒開始出現本地富豪的別墅群,紅色的牆磚,白色的勾線,琉璃瓦的屋頂。巨大的潮州黃蠟石和來自東南亞的名貴紫檀木,按照風水師的指定位置聳立在歐式建築前。


    “紫音,來過這裏嗎?”


    她的聲音比我童年時候聽到的更清晰。


    “沒有。”


    “我是不會到荒野去的,這些寂寞的荒野。”


    “你是指這裏沒有人群嗎?我告訴你,這裏很快就人滿為患。這些街道和遠處的街道很快連起來,這座城市和另外的一座兩座三座城市,也會很快連成一片。到時候,高速公路不過就是一條綿綿不盡的大街。到時候,你會認不出你所在的地方,因為,每座城市都那麽相似。”


    “我想象不出,就這個種滿榕樹和芒果樹的地方,和另外的種滿什麽樹的地方會連成一片?為什麽風穀不能和別的地方相連?”


    她眼睛微眯,望向遠方:“風穀的村寨連成一片,森林連成一片。”


    “風穀能不能和別的地方相連?村寨和森林相連,風鎮和川西平原相連,南方和北方相連……為什麽我在任何地方,所有的地方,都無法消除陌生感?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隔閡?”


    “其實你很快會發現,所有人都是帶著這個隔閡的。”


    “沒有。我看見人們興高采烈,他們說:要賺錢,大把地賺錢。他們興高采烈!”


    “事實是,紫音,所有人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是使用理性而非情感。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不習慣這樣,我不喜歡這樣。”


    “如果,你發現世事的變化讓你痛苦,你隻能接受。”


    我們放棄這個話題,沉默了很久。


    “紫音,你喜歡人口密集的地方?”


    “不喜歡。人口密集的地方,也可能是荒野。”


    “你認為,城市其實是荒野?”


    “城市的本質就是荒野。所有讓我感覺到孤獨的地方,都是荒野,比如熙熙攘攘的廣場,也是荒野。半夜從夢中醒來的隻有一個人的房間,和紅塵滾滾的大街,都一個樣,都是荒野。”


    “丫頭……”


    我回味著她聲音裏的憐惜。父親從來都叫我黃毛丫頭。她的口吻,就像父親。是不是,她的軀殼裏有我父親的靈魂?


    她沒有表情。


    她就是我記憶裏的模樣,似有中東人基因,漂亮,智慧,溫柔,潔淨,眸子密布夢幻,額頭寬闊細膩,黑發蓬鬆,卷曲,每一縷頭發都在氧氣裏呼吸。


    “丫頭,我看得出,你是又一隻蝸牛。”


    “我是蝸牛?”


    “嗯。你背著重重的殼,殼上有臍孔,有放射狀的年輪弧線,你隻能緩慢地行走。”


    “殼就是我的記憶,我的家當。那麽,穆姝老師,你去了何處,又從何而來?你是否也背了重重的殼?”


    “我?一個不在人世的人,一個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我當然不是蝸牛。”


    “你去了何處,又從何而來?”


    “這個……如果我這樣說:其實每一個人,包括死去的人,他們其實一直是存在的,隻是你不一定能夠遇到。我這樣說,你相信嗎?”


    “我……我看見了你,我相信。但是為什麽我不能看見我的母親?如果你不是蝸牛,那麽,你是什麽?”


    “如果你一定要確定我是什麽,就叫我魂靈。我是魂靈。”


    為了說明魂靈和靈魂的區別,魂靈可以像**一樣存在,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抓緊她的手指。一個不在人世的人的手,會給人什麽樣的感覺?它們細長,清涼,不夠柔軟,過於光滑,質地介於塑料和玻璃之間。


    當她感覺我在摩挲她的指尖,想嚐試找到她的指紋,立刻抽離我手心。


    (在我後來的回憶裏,她的手像樹蔭下安靜了很久的涼透了的石頭。)


    一個有**的靈魂,一個以**顯現的靈魂,一個既不是活著的人,也不是死去的人,擺脫了時間羈絆的**,一個可以無處不在的,魂靈……


    一個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


    “穆老師,我很想知道,我沒看見你的這些年,你在哪裏?作為魂靈,一定很孤獨。當然,對於隻有一次活著的機會的人而言,孤獨永遠無法改變。我想知道,你怎麽和孤獨共處?”


    “這個……存在的本質就是孤獨。”她掠一把漂亮的黑色卷發,微微抬了一下下巴。


    她說:“無論是三度空間、四度空間,乃至六度空間,孤獨無處不在。魂靈與魂靈,人與人,沒有最孤獨,隻有更孤獨。不止是孤獨,我們,魂靈和人,還被比孤獨更痛苦的一些東西折磨,比如,愛,和記憶。所以,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呢?也許,紫音,對你來說孤獨的確是個問題。對我來說,不是問題。”


    “點解?”這是我剛跟南方人學來的問句。


    “點解?魂靈就是孤獨,所以,孤獨不是問題。”


    “有個老人說,我們生存的立足點除了不斷消逝的現實之外,別無其他。所以……”


    “所以,你勿需困惑。不斷消逝的現實,對任何人類都是一致的,因為人類的時間不能倒回。人類在現實消逝之後,還有記憶。那些已經消失的人,還有魂靈可能和你相遇。而你,不是一直攜帶著記憶嗎?”


    “是的是的。”我控製不住激動起來,“如果沒有記憶,我又怎麽能夠和你相遇!”


    她露出美妙的微笑。


    她的目光和肌膚一樣清涼,望向前方。


    我們已經走過了新鮮的別墅群,前方是寬闊的水麵,籠罩在煙霧中。岸邊是長途汽車站,那些背著行李、目光茫然的青年來來往往,他們的臉被南方的太陽曬得焦黃。


    我望一眼穆姝老師。在她的視野裏,世界是不是我所看到的模樣?


    我不再主動說話,唯恐驚擾了她。


    她笑了。她是敏感的。


    “丫頭,給我說說,你怎麽來到這裏的?”


    “我,坐車。汽車,火車,然後再汽車。說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我本來是想去海邊的一座城市,聽說那是個沒有曆史的城市,一個非常明亮的城市,它很新,新得每麵幕牆都亮錚錚。我就想去這樣的城市,在那裏可以看見未來,未來就在一塊幹淨透明的玻璃後麵……但是,我卻到了這裏。是不是因為你,你在這裏,你把我引到了這裏……”


    “我……”


    “你一定知道的,你什麽都知道,難道不是你安排了這次相遇?”


    “我誠實地告訴你,”她望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深不可測,我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我和我身後的街道、樹木。“我也是被安排的。我來此地,我有我的目的,是我的願望將我指引,唯獨你……”


    我打斷她:“那麽是誰,誰能做這樣的安排?”


    “我想,她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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