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漫長而又空洞,就算將所有生命的故事、整個城市的人群,乃至全部人類,都塞進去,又能填補什麽?


    我常常穿過那所塞滿了外籍學生的華僑大學,從南走到北,去我的辦公室,打開電腦,登錄我的“夢幻者”。每天都有大量新的訪問者加入。夢幻者找到了夢幻者的家園,就像小時候,我們在哥哥的領導下,每天都輪流講述自己的夢。在“夢幻者”,每個人都把聽者當成自己的兄弟姊妹,當成未曾謀麵但心曲相通的知己。


    校園裏的這段路程,我可以彷徨又彷徨,徘徊又徘徊,盡量拖延和磨蹭,就像那些想永遠留在童年的孩子一樣。


    一旦走出校園,酒吧緊挨地鐵,人流洶湧,除了派招貼和醫療廣告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乞討者:殘疾人,唱豫劇的河南老藝人,流浪兒,千裏騎行者,孕婦,賣身葬母的學生……他們蹲或跪,在人行天橋下排成隊,還霸滿了天橋通道的兩邊。


    或許,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排列在天橋上下的人,他們等候的目的卻是一模一樣的。就像才藝大比拚,他們有的歌唱,有的默哀,有的舉牌,有的現場揮毫書寫。用白粉筆寫在地上的和用墨汁寫在新聞紙上的,打印的和複印的,都是複製的故事、互相抄襲的話,就像那些即將逐個消亡的雜誌……


    隻有極少數乞討者埋著頭,其他人都平靜自然,毫無悲傷。在我看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那些長久地凝望著天空或者大地,凝望城市的車水馬龍的人,都是哲學家。而另外還有那麽一些人,他們的目光在經過的行人身上瞟來瞟去,略帶嘲諷和不屑——是什麽樣的精神力量在支撐他們呢?


    我沒想明白。


    有些時候,我不工作,穿過校園,去到地鐵站旁邊的那家酒吧,就為了聽一首歌——


    這是1999年的冬天,


    從來沒經曆過的寒冷,


    街邊的樓群指向藍天,


    人們都蜷縮在大衣裏行色匆匆。


    我坐在深藍色的車裏,


    搖搖晃晃,行駛在狂野的城市。


    突然這一切都將消失,


    退色的幻夢退色的愛。


    再見,二十世紀,


    再見,像我一樣迷茫的人們。


    阿甘說生活是一塊巧克力,


    我想也許他是對的。


    一個女人說生活是孩子和房子,


    我想也許她也是對的。


    上帝說生活是求恕和懺悔,


    我想也許我是個罪人,


    我從五歲歌唱到現在已經蒼老,


    甚至還是兩手空空像粒塵土。


    再見,二十世紀,再見,迷茫的人們。


    還有一點點時間用來回憶,


    還有一點點時間用來哭泣,


    善良的人們行走在蕩動的荒野,


    祈禱著的**從街道傳來。


    子夜的鍾聲已經響起,


    這時我絕望的握緊手。


    我多想抓住媽媽的手,


    可是太晚了,鍾聲已響起,


    再見,二十世紀,


    再見,迷茫的人們……


    有時候,我就站在酒吧歐式紫黑色的木門後麵,麵向大街,聽它,直到那句“再見,迷茫的人們”,仿佛真的滿大街的人都溺水了一樣,音樂在我身後,在喧嘩的市聲裏湮滅。


    我可以去買一張碟。


    事實上,我更樂意站在地鐵口,在人群中,在他人的世界和生活中,去尋找他們的憂愁和創傷。


    他們所有的憂愁和創傷,都是我的。


    就像這音樂,隻有來到這個光線柔和的酒吧裏,和眾人一起聆聽,我才會感到我和世界是一體的。


    我慶幸1999年的冬天已經過去,並且我也忘記了過去的這個冬天我去過什麽地方。過去的這個冬天我沒有長凍瘡。自從來到南方,我就不再長凍瘡,在風鎮,我的各個指節和腳後跟長滿了凍瘡,如今它們永遠睡眠了,隻在皮膚上留下淺紫色的印痕。


    想想,我從5歲開始尋找,如今,我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


    我兩手空空,依然每天穿過那所大學,從南到北,去聽歌,去地鐵口看陌生人,然後默數自己記住了多少張臉。


    地鐵口每時每刻都在噴吐出新的陌生人。我不能走下台階,地鐵讓我同時患上幽閉恐懼症和密集恐懼症。


    所有的臉孔都是相似的。但實際上,世界上沒有一張臉與另一張臉完全相同。


    猶如幕布拉開,這是晴朗的一天。


    我再次無聲地走進這座華僑大學的校園。


    校園安靜,鳥鳴清脆,花香馥鬱。早晨的陽光像水一樣,將我目光所及之處清洗得幹淨、鮮明。道路,樹籬,腳邊的落葉,上個世紀80年代的紅磚房,遠處的球場,梧桐樹和廣玉蘭……一切隨著氣溫的上升而膨脹,因為被陽光照耀而抖擻,像被溜的狗一樣躍躍欲試。


    一想到這些陸續被大地固定下來的東西,突然要手舞足蹈,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旁邊有人也笑了,笑得含蓄,卻又故意要我聽見,音量剛剛好。


    我轉過頭。


    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迎麵款款而來。我們似乎見過多次,就是在這條道上。


    他注視我。我笑的時候,他也在臉上無聲地微微綻放出笑容,並像在儀式當中一樣保持著這有節製的禮貌的笑容。


    寒假剛剛開始,校園裏突然空曠、安靜,偶爾有私家車出入。他就在這片寧靜中顯現出來,在貫穿校園的大道上,從右邊與我擦肩而過。


    我回頭看他,他也站住正回頭看我。


    是個身型端正、結實的男人,兩腿略分開,雙手在身後手指相扣。


    這站姿似曾相識。


    他戴半框金絲邊的眼鏡,神情和那些嚴肅、麵色發灰的教授不同,我猜是學校假期的某emba班或企業培訓的導師。他實在不像經年累月埋首書齋的人。


    但他又顯出很博學、很前沿的樣子。


    我迅速收緊笑容,換上內心能夠感知的陌生、拒絕的表情,目光明確用力指向他。他愣了一下,雲淡風輕地轉身走了。


    我依然向北而行。但我感覺到他停了下來,再次回過身,遠遠地站在路中央打量我,依然是那種自得、傲慢的站姿。


    男人的視覺焦點不是性征嗎?一個漸漸遠去的普通女子的背影,他能探究到什麽呢?


    一周以後,我們在一個心理學電影的討論會上相見。他發現我時,臉上露出驚詫,隨即變為溫和的微笑。


    “咱們又見麵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會議啊。”


    他用眼波不停地對我說話。


    我點點頭,但仍然將陌生、拒絕的表情調動出來,回應他。


    我很快發現,我越是緊張防禦,他越是放鬆,絲毫沒有進攻的動向,隻是更加細致地在暗地琢磨我。我的在場,對他沒有半點幹擾,相反,更加激發了他的某種控製全場的**。他在演講的每一句話停頓之處,都掃視會場,並讓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數秒鍾。


    他一直在講《愛德華大夫》。


    這是一部令我感到恐懼的電影。我抬起頭來,迎接他的注視。這種注視既專注,又恍惚。


    從他話語力度的輕微變化裏,我能夠揣測,在他分裂的精神景象裏,眼前的畫麵與他的思緒是平行並存的。像香濃的白咖啡滑過喉嚨,我迎接挑戰,給他的演講注入了新的激情。


    他表達內容的推進速度略略放緩。


    他顯然不想很快結束。他要讓自己的聲音灌滿全場,讓這個時間持續更久一些,越久越好,最好一直在這個1000多平方米的大空間裏回蕩,在某些人——比如我——的腦海裏一直回蕩。


    他細長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麵,似是而非地微笑,似在調侃我,調侃眾人,享受我們所不能享受到的一切。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這種魅力,或者說影響力,並在需要釋放時有節製地釋放出來,像**藥一樣。


    為什麽我對他感到熟悉?


    我無法確定,在有限的生命經曆當中,是否見過他?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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