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陰沉的老女人,是劉家的主宰。


    劉家原本在昭通,世代做“馬哥頭”生意,一度富甲西南。10年前,當家男人老馬哥頭在雲南遭仇家追殺身亡後,老馬哥頭的女人,眼前的老女人,帶著兒子兒媳和兩個女兒,帶著雇養的馬哥頭和剩下的馬匹,來到風鎮,依然做“馬哥頭”生意,每次馬隊都在天蒙蒙亮時出發,半月一月,才在深夜歸來。


    老女人雖然從此關門閉戶,不與街坊往來,不讓外人知曉劉家任何事體,但劉家的傳奇從沒有停止。劉家的媳婦,劉蕎粑的媽,據說有閉月羞花之貌,是老女人的兒子從貴州搶來的。在風鎮,女人生下劉蕎粑後,就跟一個馬哥頭私奔了。


    而最近,老女人又發現,自己溫婉可人、足不出戶的大女兒,長得像林黛玉的那個,懷上了另一個馬哥頭的孩子,還偷藏了金銀首飾,拾掇好了包裹要跟他私奔。


    一對情人準備好了要在黎明的霞光照亮山崗時出走,年輕英俊的馬哥頭卻在淩晨失蹤了。


    不久,有人在風鎮附近的森林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四周全是馬蹄印。林黛玉去看過,認出那些新鮮的馬蹄印,是哥哥那匹剛換了馬掌的白額駒留下的。並且,死者的手心裏緊緊攥住的,正是哥哥衣服上的錦緞盤扣。


    這林黛玉一掃平素的弱不禁風和唯唯諾諾,瓷肌如玉的小臉變成了青色,神情冷酷可怕。


    某天早晨,兄妹三人給母親請安時,她抓住兄長缺少一枚盤扣的前襟,將從死者手裏拿回的盤扣攤在他們眼前,要求他說出真相。


    兄長沉默著,老女人則嗬斥她壞了門風,對己不敬,不再是淑女。


    老女人的嗬斥聲音尖細,流露出心虛。


    林黛玉細牙輕咬薄唇,突然抽出插在頭發裏的豪豬刺,用力紮進自己的頸動脈,血流“噗”地噴到老女人身上……


    原來,林黛玉自十多歲開始,就犯胃痛症,痛起來滿床打滾,汗如雨下,臉如白紙。那年輕馬哥頭也是十多歲就來到劉家,與她算青梅竹馬,對她愛憐不已。可惜女當家是個心狠的人,即使女兒已經到了老姑娘的年紀,也絕不允許她們與雇養的馬哥頭有瓜葛。劉家的馬幫自從老當家暴斃後,散了不少,唯有這馬哥頭近20年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他在茶馬古道上,聽說凡有胃病頑疾的婦女,隻要每日用豪豬刺燒成粉吞服,月餘可愈。


    豪豬藏匿深山野林,且隻在深夜出沒,性情又凶猛,容易傷人,一般人不敢靠近。這年輕馬哥頭每到一處,都整夜在山林守候。終於,某次在雲貴邊境的深山裏,發現了豪豬。他怕豪豬嗅到生人氣味反撲,爬到樹上,就在豪豬走進一片清晰的月光地上時,開弓放箭,帶有麻醉藥的箭鏃直插進豪豬肚腹……


    他活捉了整隻豪豬!


    林黛玉每日服用三根豪豬刺燒研的粉末,胃痛果然治愈。她最後留下最長的這根,有三十厘米長,紡錘型,一半深棕色,一半白色,兩頭尖,中間粗。平時梳頭時,她用它將濃密的頭發分開。她尚未成婚,頭發隻能梳成辮子。但每次情人隨馬幫出遠門,她都悄悄將一部分頭發挽成髻,豪豬刺當發簪,插進髻中,等他歸來。


    當她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後,他們決定逃離風鎮,卻不知道老母親早已經掌握蛛絲馬跡,將一切安排妥當……


    林黛玉的血從動脈血管裏噴突出來,濺滿老女人一身,濺到圈手椅裏,滲進幹裂的木頭縫隙中,永遠也擦洗不盡。


    從此,老女人一蹶不振,跌坐進圈手椅裏,身形日益萎縮,一張陰沉的小臉皺如核桃,很快氣絕身亡。


    老女人的葬禮格外隆重。她兒子花重金從附近村子請來幾十個人守靈,又請來大群婦女哭喪,她們個個賣力,壓倒了田野裏蟋蟀的大合唱。所謂的哭,其實是在哀歌裏各述心懷,也將狸貓換太子、封神演義等等各種正史野史裏的或悲劇或有趣的故事拿來講講,讓小鎮和方圓幾裏地村莊的人們聽得有滋有味。


    劉家門前雪白的望山錢高入雲天,共有七輪錢紙,從天空垂落地麵。


    出殯的那天,嗩呐嗚咽,哭聲震天,送葬隊伍占據了一條大街。


    身裹白布戴白帽的劉蕎粑,隨其父躬身在隊伍前,看見我母親和翟長仙,還擠了一下左眼,提醒她們,他那個將青蛙綁在翟長仙辮子上、將蛇衣藏在我母親口袋裏的遊戲,還會花樣翻新,繼續玩下去。


    我母親和翟長仙趕緊躲進大路邊土坡高處的灌木叢裏。


    劉蕎粑的父親個頭高大,遲緩地走在隊伍最前麵,頹唐而悲哀,費力地舉著挑望山錢的大竹竿。飄動的紙幡在空中拂掃,立刻帶來一片烏雲。這烏雲像塊活物,竟會逐漸膨大,將周遭的雲團都聚攏來,顏色也越來越深,迅速將一輪太陽捂住。


    一輪太陽收光斂金,慢慢變黑。


    送葬隊伍還未出街口,太陽就隻剩下一圈光邊,白天變成了黑夜,猶如世界末日降臨。


    哭喪的女人們收住假聲,發出驚懼的呐喊,隊伍頃刻潰散。


    黑暗中,我母親看見一些白色的人影,各在一處,伏在街道地上叩頭,嘴裏紛紛念叨——


    “我沒有偷東西,沒有殺人,沒有忤逆。沒有……”


    “天狗,天狗,吃雞吃豬,吃牛吃馬,別吃我……”


    母親禁不住笑了,放聲大笑。


    笑過之後,她對自己的聲音感到陌生。這從她胸腔裏、喉嚨裏、頭顱裏一齊共鳴著爆發出來的聲音,新鮮,有力。


    半個時辰,像一年那麽漫長。


    世界緩慢地恢複了光明。


    蒼茫的大街上,送殯的人們跑散了,隻剩下劉蕎粑父子、劉蕎粑的小姑姑,和那架艦艇一般巨大的黑色棺木。


    他們去自家後院拖來馬車,用一根大棒,慢慢把棺木撬上車板。


    翟長仙愣愣地望我母親,十分疑惑。


    “原來你沒變成啞巴?”


    “沒變。”


    “可是你很久沒說話了啊。”


    我母親再次大笑。


    這乍然而來的午後的光亮,令人睜不開眼。翟長仙的麵孔紫黑,有很多絨毛,有淡淡的光澤,像秋天的茄子。她的眼睛很圓,瞪著,很亮,貓眼一樣突出,玻璃體中間的瞳孔中有我母親的形象。


    我母親想說什麽,但聲音已經縮回體內,縮回她與世隔絕的靈魂中。


    馬車吱吱地響,馬蹄磕磕地響,它們是兩種節奏,緩慢而遲疑,好像有兩個不同的靈魂,在同樣的時間,尋找不同的歸宿。


    劉蕎粑的得意和頑劣仿佛得了教訓,蕩然無存,剩下一副蒼白無知的表情,和他那容貌平庸、表情漠然的小姑姑一起,偎坐在棺木旁。他父親坐在前麵趕車。


    馬車緩緩移動,他們的目光同樣的茫然、孤獨,望向遙遠的山間。


    我母親突然意識到,劉家剩下的這三口人,出了這個鎮,就不會回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晝的紫夜的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籬並收藏晝的紫夜的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