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年開始前的這個星期,有天下午,哥哥要去找薄荷和迷迭香。


    到廢墟那裏,得經過女生宿舍,那是一棟兩層的木板房,寬大的木樓梯貼著屋壁支在樓外麵。小時候他常常叫學校裏的孩子們坐在樓梯上,指揮我們唱歌。


    整個暑假,那裏寂靜無聲,偶爾看見白貓卷縮在樓梯上睡覺。那是我的貓咪,它已經長大了,不再老是驚驚慌慌地四處躲藏。它那麽聰明,總是在最最舒服最最安全的地方打盹,偶爾感覺到一絲威脅,它就會像閃電一樣無蹤無影。


    我哥哥習慣性地回頭朝貓咪睡覺的地方看一眼。貓咪雖然用爪子捂住了腦袋,還是睜開一隻眼睛警惕地看他,他走開了,它才安心地閉上。雖然樓梯的木板已經磨得殘損了,幾乎都有了大大小小的裂縫,其中一級木板還缺了一塊。不過,這樓梯還是安全的,還沒有完全腐朽。


    緊跟著,他聽見同學劉芳的聲音。貓咪直接從樓梯上跳到地上,無聲地消失了。


    劉芳從樓上低矮的門洞勾著背出來,一邊和樓裏的人說話,一邊邁下樓梯。她個頭高大,滿臉雀斑,說話聲音敞亮。下了幾級後,她的背才伸直了。


    “劉芳!”我哥哥叫。


    “周清明啊!”


    “嗯。你們回來啦?”


    “開學了嘛。”


    劉芳幾大步跳下樓梯,站在我哥哥麵前。她比我哥哥高大很多。


    “我的口琴呢?還給我。”


    “我還想留著再玩一個月,再還給你,好不好?”劉芳嬉皮笑臉地。


    “不行,都借你一個多月了!”


    我哥哥繃著臉,擺明了給劉芳看,他對她這種大塊頭、好侵占他人財物的女生是多麽多麽的不喜歡。


    劉芳隻好帶著我哥哥上樓取口琴。


    他們走完顫悠悠的樓梯,劉芳在前麵弓著背,領他走進女生宿舍裏,一走動,全部樓板都發出吱吱聲。


    這是個沒有窗戶的大通間,一張張看起來很單薄的小床鋪整齊地排列,從屋頂瓦片縫隙透進來一條條金色的光束,像飄帶一樣傾斜著投落在地板上、床架子上,光束裏塵埃飛舞,密集地抖動。我哥哥偏著頭,眼睛還沒有適應屋內的陰暗,隻看著那光束,隻想著要小心,千萬不能呼吸到那裏麵的空氣,看呐,那麽多塵埃,像小蟲子一樣啊……


    他回避著斜刺而來的光芒,向劉芳的方向順著床沿移動。


    “哎呦呦!長眼睛了嗎?”


    一聲嬌嗔連帶呻吟,我哥哥這才發現自己撞到了一個坐在床沿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


    劉芳也回過身來:“休得無禮啊,這可是校長的公子呢。”


    我哥哥這才看清了坐在床沿的姑娘,麵孔雪白,梳兩條小辮,穿玫紅的秋衣,黑色的褲子,腳上是白襪黑鞋。


    “什麽公子母子,賠我襪子!”


    姑娘抬起她被踩的腳背。她杏仁眼,錐子臉,下巴尖如陀螺腳,窄鼻子和薄嘴唇因為發怒收緊,模樣有些滑稽。我哥哥忍不住笑了。


    “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姑娘連眉都擰起來了。


    劉芳拿了口琴過來,將哥哥按坐在姑娘身邊:“得了,都是同學。周清明,這是王雪梅,董地中學的,董地沒有高中,轉來我們班了。”


    “那,真的是同學了。”


    “雪梅,你就不用要他賠襪子了,他要幫你洗也洗不幹淨。不如要他吹口琴吧,他吹得很好呢!”


    王雪梅笑了。“好啊好啊,我要聽北風吹!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她自己哼唱起來。


    她的杏仁眼成了眯縫眼,錐子臉變成可愛的小桃形,雪白的,在哥哥的眼前越來越清晰,讓他想起春天的玉蘭和秋天的莿藜花瓣。


    他拿起口琴,試吹一下,感到嘴唇發幹,唇內粘膜緊貼在口琴上,稍挪動就有撕裂的感覺,口琴的金屬味一直滲進牙縫,滲進喉嚨裏,他感到喉部發緊。


    “口琴,和你唱的,不、不是一個調……”


    他第一次結巴了。


    那天下午他沒有帶回薄荷和迷迭香。


    因為這個,他在家的時候就有些煩躁,做飯菜沒有了向來的熱情,寥寥草草,心不在焉。


    中午,氣溫升高,我哥哥的小胸膛裏也仿佛有氣體開始膨脹,荷爾蒙在他全身細弱的血管裏奔流起來。


    靈感來臨,他找出據說是我母親曾經用過的竹編小背簍,準備去摘更多的薄荷和迷迭香,還有野菊花,和苦丁茶一起泡,可以替常常徹夜不眠的父親消消火。


    他剛走出家門,我就跟上他了。


    事實上,他是想去女生宿舍,不敢上樓,就在樓下,在廢墟的周圍轉悠轉悠。他回頭看見我,有些尷尬,也有些惱怒,以為我窺探了他心裏的秘密。


    他迅速調轉方向,向無路可尋的曠野走去。曠野不一定有薄荷和迷迭香,但一定有地米菜,小白更正過,應該叫薺菜,但風鎮人一直就是這麽叫的。


    他來到曠野上,遠方有一棵樹在閃閃發光。它像蘋果樹,也像杉樹,或者是橡樹,或者是桃樹,也可能是鬆樹,不大,但枝繁葉茂,並且像修剪過一樣形狀優美。


    “紫音,看那樹!”


    但我奔那些差不多接近我身高的野花去了。


    他向那棵樹走去,走了很久,那樹依然在遠方,好像他從來沒有挪動過一樣。


    難道它是不能接近的嗎?


    他開始蹲下挖地米菜。這裏的地米菜真多啊,他準備多挖些,裝滿背簍,回家做成酸菜,可以夠我們吃上一星期。他一邊挖,一邊抬頭看那棵樹,它有時候在,有時候又不在。他開始懷疑自己。


    “北方那個吹,吹,雪花那個飄,飄。”


    他聽見了自己的哼哼,從胸腔裏發出來,在口腔和鼻腔裏引起輕微的共鳴。他再看,那棵樹不見了。


    四麵八方的風吹來,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湧來一團團烏雲。烏雲翻騰起來,大地上的光芒消失,黑沉沉地,閃電一次次把烏雲撕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劈嚓聲,我從野花叢中站起來,恐懼地尖叫。


    我哥哥笑了。


    “誰叫你跟蹤我?誰叫你跟蹤我?”


    大雨劈啪落下,他撒開腿跑了。


    暴雨過後,天空比下雨前更加湛藍,山崗上升騰起一團團濕霧,空氣中充溢著濃烈的黃土氣息、樹根腐爛的氣息,以及各種生長勃發的植物、躍躍欲試的昆蟲的氣息。哥哥的衣服已經被太陽曬幹,貼在背脊上。他繞過教師宿舍,穿過大鬆林,一路向下小跑。通往學校的黃土路上,細石頭在他薄薄的鞋底滾過,震得他骨頭發癢。


    他跑過二層高的教學樓,跑到平整的大操場上。


    太陽一曬,黃泥的大操場水汽蒸發之後,恢複了緊實光滑。


    他沒有停下,但忍不住脫下鞋,赤腳繼續跑,腳板拍在清涼光滑的泥地上感覺非常愜意。敲鍾人老王在工字房門口揮手,他也將手裏的破鞋子舉了一下回應他。跑過操場,他停下來,穿上鞋,雙腿頓時輕飄飄地如在雲端,步伐慢下來,比平時走路還慢。


    女生宿舍就在前麵。他左看右看,四處寂靜,沒一個人影,陽光將眼前的世界照得格外明亮,女生宿舍屋頂上長在黑瓦溝裏的一絲絲青草也曆曆在目。


    他遲疑著,心裏想著該離開,步子卻一步一步地邁向前,就像被牽動了一樣。世界如此寧靜,他心中感到僥幸,雖然陽光裏的每一片樹葉每一顆石子都清晰生動,他心裏的秘密卻隻在它該在的地方,就像薄荷的液汁帶來的清涼,隻在喉嚨更深的地方,而迷迭香引起的興奮,總是隱隱約約地在皮膚下跳動。


    他佇立在之前看見劉芳走下樓梯的位置,麵向廢墟,耳朵聽的是木樓裏的動靜。


    樓裏沒有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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