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大會是在學校裏開的。


    天空陰鬱,一輛綠色的軍用大卡車停在懸掛大鍾的杉樹旁邊,大操場上站滿了學生,寂靜無聲。操場四周,還有一些李家寨、張家寨和王家寨趕來觀看的鄉民,他們或站或蹲,默不作聲。光屁股的小孩恐懼地緊緊抱住他母親的脖子,一個拿著長煙杆抽葉子煙的老頭,算是見多一些世麵的,氣定神閑,背靠大卡車的輪胎,兩片嘴皮子銜著竹煙嘴吸吮,“叭、叭”聲清晰而有節奏。


    高音喇叭裏發出一個男公安威嚴的聲音,很有震懾力,空氣霎時凝固了。


    我哥哥站在高二學生的隊伍裏,仰望台子上坐滿的一排人,他們是縣領導、公安和法院的人,以及我的父親。站立太久,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既虛弱,又壓抑。台上那些麵孔繃緊的人,看起來又高又遠,像一排大理石雕像,久違的高音喇叭的聲音,震得大操場直往下墜。石頭他們埋頭跪在台前。德才也跪著,雙臂反綁,他旁邊,還有幾個被綁的陌生麵孔,是其他學校抓來的。


    縣長開始宣讀文件——


    **四川省委關於進一步認真貫徹王洪文副主席關於查清黃色小說《少女之心》的批示和國務院文化組(1973)6號文件的通知:各地(州、市)、縣(特區、市)委:省委在省發(1974)10號文件中,傳達了王洪文副主席關於查清黃色小說《少女之心》的重要批示,即“轉四川省委責成有關部門查清這本黃色小說的來源,狠狠打擊主犯。”省委要求各級黨委認真貫徹執行,毫不留情地鎮壓和打擊傳播者……


    之後逐一宣布犯罪事實和罪行,原來德才不隻是傳播黃色手抄小說,還和其他學校幾個被抓的人,共同犯下了一樁**罪。石頭幾個被宣布開除學籍,德才他們幾個被綁了的,等到另外幾所學校宣判、在風鎮和縣城遊街示眾之後,要立即槍決。


    “我的媽喲,都還不滿十八歲嘛,**說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調查清楚了沒有呢?”抽葉子煙的老農民揮動他的長煙杆自言自語,“就要被敲腦殼了?可憐的娃兒,還沒活出人樣就要死翹翹了!”


    老農民旁邊的農婦問他:“這些娃兒,是**的人嗎?”


    “不是不是。”老農民說,“你沒聽嗎?喇叭裏說他們是流氓。”


    “哎喲喲,不像哦,又沒有戴軍帽、穿的確良和喇叭褲!”


    他們的聲音很清晰,但立即被冷風刮走了。


    宣判大會之後,德才和另外幾個被綁的學生,被押上大卡車。當他們經過高二班時,我哥哥的目光和德才遭遇了。德才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瘦削的青灰色的麵孔開始扭曲、痙攣起來,嘴唇嚅動。我哥哥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哥哥的嘴唇也急促地嚅動起來。


    “德才,不是我告發你的。那天晚上我隻是在鬆樹林裏坐到半夜,然後回家睡覺,我什麽都沒做。我不可能做告發別人的事情……”


    德才肯定誤讀了我哥哥的唇語,他的嘴唇嚅動得更快,麵孔更加可怕地痙攣,全身都在抖動。


    直到他站在了高高的車廂裏,他的目光依然用力瞪望我哥哥,略帶藍色的眼白和硬硬的黑眼珠幹淨分明,充滿仇恨。


    凜冽的風呼呼吹動,德才的頭發亂蓬蓬。他的耳朵冰冷,四肢麻木,臉孔也開始麻木起來。他的嘴唇停止了嚅動,裂開來,開始笑。他用力地笑,似乎這才是他想做並且在任何時候都能夠做到的事情。冷風灌進喉嚨,饑餓像無情的手一樣在他肚腹裏抓擰,所以,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但他笑容奇特、誇張,鼻峰和下巴線條被拉得更加鋒利,五官嚴重扭曲。


    德才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哥哥看見並聽見他在笑,他的笑聲奇怪、深長。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聲音從德才被綁的瘦骨嶙嶙的身體裏發出來,高過大卡車發動的聲音。


    大卡車笨重地碾壓過學校連接風鎮的黃土路,將沒有夯實的黃土路麵壓出了深深的兩道溝。大卡車上路後,車上的高音喇叭裏開始播放《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我們走在大路上》,接近教師宿舍時,播放的是一首最新的歌《北京的金山上》,藏族女歌手的聲音清澈透亮,像烏雲間的閃光。


    音樂一路播放著,大卡車離開學校開到鎮上、離開風鎮開去縣城,在雲層的閃光裏,我哥哥依然聽見德才的笑聲——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德才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止,沒有消失……


    某次我父親給畢業班的學生講課,說到這“嗬嗬”本是胡人的笑聲,大唐盛世時才傳入中原。


    1974年的冬天那麽漫長,德才的笑聲一直困擾著我哥哥,乃至鬆濤裏有“嗬嗬”,老夏敲的有氣無力的鍾聲裏有“嗬嗬”,冷風吹刮著破窗戶紙的聲音裏有“嗬嗬”,黑夜裏的蛙鳴裏更是合唱“嗬嗬”……


    德才乃土生土長風鎮人,他何來“嗬嗬”?


    但“嗬嗬”無處不在,令我哥哥寢食難安。


    直到半年之後,他和曉霞,以及那些戶籍為非農業人口的同學們,被差不多一樣的一輛綠色軍用大卡車,拉到離家兩百多公裏外的一個知青點,去那裏學習種土豆、種樹和養豬。


    1975年5月的一天,我隨風鎮的孩子們去峽穀裏尋找野櫻桃回來,看見蒼白如同作業本的小白,坐在教師宿舍前的石桌上等我。


    平時,他坐在石桌下麵的石凳上,是要與人對弈的。


    宿舍前曠地上沒有一個人影,他高高地坐在石桌上,身姿別扭,顯得突兀、奇怪。歐陽南山被抓走時,他還像個鉛筆畫娃娃,細細的脖子小小的腦袋,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一隻小手時刻緊緊地抓住他母親葉老師的衣角。後來的幾年裏,每當葉老師為歐陽南山不再回來而躲在家裏慟哭,我就會看見他坐在廚房後的鬆樹林邊,對著鬆樹林整天沉默,像一株脆弱的小樹。現在,他長高了很多,還是很瘦,稍長的頭發掠在耳後,兩條細長的腿像火柴棍,從石桌上垂下來。他模樣像葉老師,五官精致,臉色蒼白,白得有些發藍,青色的細血管從太陽穴和鼻梁的薄皮膚下透出來,仿佛他的身體裏已經注入了鐵。


    我走到小白跟前。


    “啥事?”


    “尹大芬來了。”


    “尹大芬?在哪裏?”我望望我家門上掛著的鐵鎖。


    “沒找著你家人,她走了。”


    “她來做什麽?是不是給我哥哥帶信來?”


    “她說,她在省城看見了方書記和王雪梅,回到知青點後,就告訴了哥哥,結果,哥哥哭了,跑到樹林裏整天不出來,在樹林裏一直喊……”


    “喊什麽?”


    “大菩不靈了!大菩不靈了!”


    我立刻想起哥哥那個在森林裏的夢,早晨的光芒,高飛的鳥,以及鳥兒身上飄落的羽毛。


    “小白,哥哥從來不大聲說話的,他內向。”


    “是啊是啊,問題在於,他整天在森林裏喊‘大菩不靈了’”。


    “尹大芬怎麽樣?我意思是說,她對這個事情怎麽看?”


    “我覺得,”小白思考著,”她好像很內疚。我告訴她,周校長馬上下課了,我以為她會等,結果,她趕緊跑掉了,好像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尹大芬會做什麽壞事?如果我哥哥過敏,她最多是某個誘發過敏的因子,而不是那些吞噬了他的健康細胞、破壞他的免疫力的自由基。


    我將哥哥的那個夢像演電影一樣回想了一遍。它仿佛在告訴他一些什麽,叫他將未來的某些東西提前表演出來。他怎麽就按照它暗示的去做了呢?難道人是要被夢支配的嗎?


    “小白……”


    “嗯?”


    “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哥哥瘋了。”


    “小白,這個事,不要讓我爸爸曉得。”


    “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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