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這座城市依然悠閑,那些關於非典的手機短信,似乎並沒有傳播到這裏。


    我反複回想起那個被我從摩托車上攔下來的男人,就因為他攜帶的樂器箱子,和小白的樂器箱子一模一樣,我突然不要命地衝了上去……我反複回憶他的樣子,他的眼神,他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那分明是老年版的小白。


    但是,小白怎麽可能,既和我在同樣的時空裏,又如此迅速老去?他為什麽要對我說“後會無期”?


    小白,他既不在他所在的空間中,也不在他不在的空間中。他是我的一場幻滅的夢。


    夢幻破碎之後的脆弱讓我無力,我不敢聽街上叫賣瓦兒糕的聲音,不敢在大街小巷穿行。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為我穿上新夾克、戴上白手套的孩子,開著摩托車突然停在我身邊,那個年輕的摩托佬三娃,如果他突然攔住我……


    我想,我會因為對他不辭而別而內疚。他多麽年輕,稍稍梳洗打扮後他的純潔的青春就閃閃發光。


    不是所有的光芒都在同一個維度的空間,我能看見它們,多麽慶幸。


    我在賓館裏蒙頭睡了兩天。


    第三天清晨,我呼吸了一大口有花椒氣息的空氣,在心裏問候這個城市和城市裏的三娃們,啟程去重慶。


    我坐在嘉陵江邊,看渾濁的波浪,它有著微笑的模樣,既曖昧又坦蕩地蕩漾著。它令我精神渙散,令我迷惘。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回風鎮。


    結果,我去了貴陽。


    在貴陽街頭,我看見那些時髦的男女,坐在街邊小食攤的凳子上,像上帝愛好忘憂藥一樣瘋狂地嚼食魚腥草——他們叫它折耳根,給它配上野蒜,拌上辣椒粉和鹽、味精,然後開始嚼,嘴裏發出騾馬嚼草的哢嚓聲。據說這就是這座城市沒有非典病例的原因。


    他們嚼食的聲音和魚腥草的氣息打動了我,我也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嚼。在我們的左邊,小巷口有個染黃了頭發的姑娘,她的小攤琳琅滿目,賣廣東小飾品。右邊是重慶火鍋店,火鍋紅色的湯油裏飄浮著黑褐色的罌粟果,那些已經上癮的食客,汗流浹背,吃相狂喜。


    我很快發現,折耳根也讓我上癮了。


    貴陽的夜生活多麽迷人!


    我走在夜晚的街頭,奔向每一個音樂飄蕩的地方。小白不在其中,我猶如跌入一個又一個的空洞。


    整個夜晚猶如一支回旋往複的爵士樂。


    我不斷地回到食街,坐在紅色的燈下嚼食魚腥草,以此壓抑住因為妊娠反應而不斷翻湧的嘔吐。


    我在爵士樂接近尾聲時踏入南下列車的車廂,精疲力竭,回南方。


    珠江在身邊和緩流動,我的身體慢慢安靜下來,開始為新生命儲存能量。


    廣州,已經是8月,市區的公交車空空的,偶爾在某站上來幾個人,口罩貼住了臉。司機的臉也被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的,口罩上麵的眼睛肅穆而警惕。綠色的士在街頭呼呼來去,就是拉不到一個客人。


    我和徐教授、劉教授,更多的時候徐教授要上班,把劉教授交給我,我們從每輛公交的起點坐到終點,一天一天地,玩遍所有的公園。賣票的女工作人員戴著口罩,看我們露著臉孔而來,嚇得躲到一邊。


    某天,我們在公交上看見一家餐館被穿白大褂和製服的人圍住。那些日子是很少有聚眾現象的,剛回國不久的劉教授,看見什麽意外的景象都像小孩一樣興高采烈。公交一靠站,我們趕緊下車往回跑。我們看見穿製服的和穿白大褂的人,從那家私房菜館裏搜出來很多動物的屍體,像狗,也像小羊或兔子,白裏泛青。


    “那就是果子狸!”我告訴劉教授。“瞧,他們把老板也抓了!”


    私房菜館的老板上了囚車,沒來得及下鍋的果子狸屍體裝進了一輛密封冷凍車。我們攔了一輛的士,一路跟著冷凍車,到了郊區的一個垃圾填埋場。劉教授堅持要看他們如何處理那些已經死去的果子狸,我不願意,叫的士掉頭回城。


    劉教授在車裏給徐教授打電話問晚間的安排,徐教授要值班,叫我們自己解決晚飯。我們回到天河附近,找了一家燈火明亮的披薩店。


    “紫音,果子狸的皮毛很漂亮。我其實是想看看,他們將果子狸的皮扔哪裏了,說不定,我可以找來給你做小皮襖小手套什麽的。”劉教授笑嘻嘻地。


    我知道他是瞎扯。


    我說:“我就是有點累了,再說,看見這些東西,這些本來可愛的小動物突然遭到全城撲殺,心裏……”


    “啊,幸好你不是果子狸,是人。”


    “你說啥啊!”


    劉教授笑起來,我也隻好笑了。


    “多利羊去世了,普羅梅泰亞又誕生了。人可以造出一切,等sars過去,果子狸們又會很快占據世界。”


    “你說的是那隻克隆馬嗎?克隆的都活不久,多利才活了6年,誰知道普羅梅泰亞這皮小母馬能活多久?”


    “不管怎麽說,死亡是相對的,紫音你不必悲傷。”


    “對了,我想想。”我突然有些頭疼。


    披薩店的磨砂玻璃窗外,殷紅的勒杜鵑的影子一直在晃動。


    “你在想什麽?”


    我轉過臉來,遇到劉教授關切的眼神。


    “你提到多莉,所以,我想起了6年前,我在東莞遇到穆姝老師,她也和我說多莉。”


    “穆姝?”


    我將穆姝的故事大概給他說了一下。


    我問他:“你能解釋我們的那場相遇嗎?我和穆姝。後來,我在中大又看見她。後來,在廣州的華僑大學;再後來,在廣州環市東,她和一個印度青年薩米特一起,他們救了我……”


    “我不能。”他怪怪地笑,“大概愛因斯坦也不能。我想,你得找解夢人。”


    “為什麽?”他那種洞悉一切的微笑,總是激發起我的挑戰欲。“為什麽你建議我找解夢人,而不是一位科學家,比如說像施韋澤那樣的倫理學家,他們的生物中心論,和你對於生物生態的主張,應該是一致的吧?”


    “這個……”劉教授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他臉頰的皮膚白皙、幹燥,我離他如此近,可以看清楚上麵細細微陷的毛孔均勻分布,就像一張幹淨的粗布手絹。


    他喝了一口咖啡。


    “其實,我也討厭純理性,所以,我才那麽喜歡你,紫音。”


    他又喝一口咖啡,借咖啡填補他必須的停頓。


    “你和徐徐完全不同。”


    我已經明白他這個話題的危險性。他的徐徐,就是我的徐教授,對我充滿了濃濃的母愛,是我唯一能夠親近的女性。


    “我不了解,我也不希望……我愛徐教授,她像我現實中的母親。”


    我想對他說得決絕一些,但事實上,我沒有做到。


    “我也愛她。不過,你允許我對你說一句:我愛你,可以嗎?”


    我愣了一下。


    既然沒有及時、果斷、恰當地回應他,我隻好岔開話題。


    “劉教授,我剛才說穆姝,我和穆姝相遇,並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問題是,我還找到了她的愛人,那個心理谘詢師薛博士。我還遇到了敲鍾人老王,劉蕎粑,以及小白……”


    小白,提到你的名字我不能不低下頭,我的喉嚨會哽住,我的心會痛。小白你能聽到嗎?


    劉教授遞一張紙巾給我:“紫音,你不舒服嗎?”


    “沒,沒有。我相信,在我以後的生命中,還會有很多相遇……我想,我或許可以找一個物理學家,研究原子、分子,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結構和性質的那種。我需要找尋所有的運動規律……”


    “我讚成。如果你能找到,而他又能夠幫助你的話。”劉教授不得不因為嚴肅的科學話題而讓自己端莊起來,放棄了關於他同居女友過於理性的討論。


    “嗯。”我又看他一眼。他的臉的確像幹淨的粗白布,讓我想到鄉村,想到那些貧寒而純淨的生活。


    我張開手指在米色桌布上摩擦著,感受這精仿化纖料的觸感。


    我找話說:“克隆技術是不錯。大家都希望能克隆一些漂亮的東西,比如說某隻和主人感情深厚的狗狗,還有漂亮的貓咪……”


    “貓咪?有了啊,去年,美國人克隆出了一隻小花貓,她。有一些人在做這些事,美國,意大利,日本,等等。他們已經克隆出綿羊、豬、山羊、奶牛、騾子、老鼠,甚至印度野牛和鹿。會有的,至於狗狗嘛,5年以後,韓國人就會克隆出比特犬,根據一個美國女人的已經死掉的黑褐色比特犬,克隆出幾個黑色的小家夥。這個是他們最新的生財之道。”


    “5年?你怎麽知道?你去了2008年嗎?你能去到未來?”


    “我……我不能告訴你我去了什麽地方。”


    我注視著劉教授,開始覺得他有些陌生和神秘。“你好像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說,並凝視著他。


    “別,紫音,我受不了你這種眼光,虛虛幻幻的,很勾魂。”


    我閉上眼睛幾秒鍾。“好了,我的眼光應該正常了吧?為什麽是比特犬?為什麽韓國人克隆的不是北京犬?”


    “嗬嗬,種族的價值,知道嗎?比特犬是世界上最人性化的犬種,它漂亮,智商高……”


    “克隆……我想說回那隻貓,那,得花很多錢吧?”


    “嗯,有個美國女人要克隆她死去的貓,她花了5萬美元。”


    “我想,克隆我的母親,可以嗎?”


    “啊,紫音,這個……你倒是可以,克隆一個你自己。”


    “為什麽?”


    “如果無法解決自戀的問題,就克隆一個自己。”


    “不,不要,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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