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辦公室回家必須經過的那條道路,兩邊在建的高樓的綠色遮布拆掉了,腳手架拆掉了,開始了內裝修,甲醛、天那水、複合木、瓷磚的分子微粒形成低空的霧團,懸浮在細葉榕的密密的氣根之間,空氣中密布著香蕉味和塵土混合的氣味。我和那些退休了的老男人、送羊奶的年青女人一樣,放慢速度,戴上口罩,走進這條光線黯淡的街道。


    煙霧中出現了一些穿廉價黑西服的房地產中介。這些被暴利鼓動而十分亢奮的年青人,在樓盤和道路之間穿梭來往,而兔女郎們則分散在路旁,並延續到公交站和地鐵入口,給路人派發招貼。


    招貼從鑲鑽彩色長指甲的手遞到一些蒼白粗糙的手上。我看見大片紫色和金色的色塊之間,是獨臂老王皺眉閉眼、手拉麥克風的動感形象。


    原來,歌星老王和他的拍檔,已經得到本地某房地產巨鱷的邀請,要來到我生活的這個城市(不管老王怎麽強調他在都市生活等於是下地獄,我仍然堅信,他已經一分為二,一個披著袈裟在西北修行,另一個則一直潛伏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城市裏),在著名的野生動物園歡樂世界開大型演唱會。


    我回到家,在踏腳墊上換鞋的時候,有人在身後敲開我的門。


    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嫵媚地笑著。


    我從他的媚笑裏,立刻想起他唱的女聲: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你唱得很好。”我說。


    “謝謝,你是我見過的氣質最好的女人。”


    “哦?這話本來是我準備說給你聽的。”


    “謝謝。女人們迷戀我因為我是英俊男人,男人們喜歡我因為我扮了女兒身。”


    “那麽,你**裏的靈魂,是男人還是女人?”


    “謝謝。那得看誰更能夠成功。我不在乎是男人或女人,隻在乎成功。或者說,我無所謂是男人女人,無所謂是死去的男人還是活著的女人,是傳說的女人或是庸常的男人。隻有我,才能同時駕馭男人和女人!”


    我說出我的困惑:“你怎麽會來到我們這個小區,站在我家門口?你要進來坐坐嗎?”


    “謝謝。我已經去過很多地方了,今天,你從街上走過的時候我就注意你了。我是給你送東西來的。”


    “給我?為什麽?”


    “謝謝。有些事情,隻適合一些特殊的人,這個,也是我們營銷學裏的一個道理:瞄準消費者和潛在的消費者。”


    “為什麽?我以為,你應該是在自己的工作室裏,其他的事情,交給你的經紀人。”


    “謝謝。暫時,我就是我自己的經紀人。不過,今天我不是為自己推銷,是為朋友。”


    “你比舞台上更自信!”


    “謝謝!”


    “你說話都必須先說謝謝嗎?”


    “對不起,謝謝!”


    他對我再次報以媚笑,細細的小眼睛,如煙如夢的眼波,對我連續放電。我還想說什麽,他雙手遞給我演唱會門票,是用印刷得美輪美奐的a4大信封裝著的。歌星老王鬆樹一般的臉,臉上燒灼的眼睛,一隻鑲鑽的麥克風,噴繪在信封三分之二的地方。


    我拒絕了。“我不會去看的。”


    “謝謝。沒關係。”


    他說了最後一個謝謝,收起信封,踏著碎步退到門外走廊上。


    我猶豫了一下。


    “你真的不進來坐坐嗎?”


    “謝謝。我知道你對我好奇了。”


    “是的,好奇了。”他聰明又坦率,我鼓起勇氣說出想說的話:“你以後,會不會,去做手術?”


    “謝謝。我和那些跳舞的,或者是別的誰,不太一樣,我還是喜歡我的男兒身的,我享受我的男性生活。至於表演,那是太容易的事情,我的形體、妝容、聲音、表情……這些已經足夠,我不需要改裝自己的身體,也不需要使用你們的那種激素。”他笑了笑,“那種改裝的,畢竟是改裝的,還是膀大腰圓,對不對?”


    他含笑的眼睛像年幼單純的狐狸,快把我催眠了,我喃喃回答他:“那也挺好,男人和女人的身體合二為一,男人的靈魂和女人的靈魂合二為一,一定更健康,更有力量。”


    他被我的話弄糊塗了:“也許吧。”


    我清醒過來:“真抱歉,應該請你進來喝一杯茶的,隻是,我得去學校接孩子了。”我對他說。


    他嫵媚地說:“我也要走了。你沒有時間,我就簡短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再生人。我的前世,是你的母親。”


    “我母親?你是我母親?你不是來推銷老王的演唱會門票的嗎?”


    “如果我不是你母親,老王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我母親和老王的關係……老王不是一直在躲避我母親嗎?”


    “我說了,我是你母親,但我是個再生人。”


    “你還知道我母親的什麽?”


    “你母親喜歡唱歌。”他改口:“我前世喜歡唱歌。我叫王紫音,我丈夫叫周鳳書,我有3個孩子,你是我的女兒,你和我同名。”


    我目瞪口呆。他那張清秀的臉,難道是我母親的形象?有點像,又不太像。


    “你……我認為,我母親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以後細看吧,慢慢看,你們的眼睛和鼻子是你父親的,但整個的輪廓和神情,就是你母親的,是我的。”


    他讓我感到眩暈:“那,你還是進來喝杯茶吧……”


    “謝謝。”他說,“我這兩天在街上幫老王派廣告,其實就是想和你相遇。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要去北京,那裏命運給我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我是特意來見你,告訴你的。我今晚的飛機。怕不能如願遇見你,我訂了最後一班飛機,紅眼航班。我還有些事要辦,再見了!”


    他轉身走了。


    “等等!”


    他沒有回頭。我穿好鞋鎖上門追出去,他已經沒有蹤影。花園路上鋪滿了因空氣極度幹燥而掉落的紫荊花,新鮮的花瓣上有被剛踩過的痕跡。


    2010年的10月25日,我收到一個陌生電話號碼發來的短信:“紫音,你在尋找,我也在尋找。”


    我撥該號碼,是空號。


    是誰發的?穆姝?老王?抑或是那個再生人?


    我相信是老王。


    是僧人老王,還是歌星老王?


    我仔細回憶,2000年6月的那天,宛若暮春4月。那個郊區的革命餐廳,窗外的天空是紫色的,陰暗的餐廳裏卻是草綠色的。那個下午,樹人老王坐在我對麵。看久了,我看到他臉上有某種植物的光澤,同時也有我難以琢磨的表情。他的牙還是那麽細小、緊實、潔白,薄薄的嘴唇偶爾繃緊,現出牙痕。


    有什麽能夠暗示出老王的尋找嗎?


    我在網上瀏覽,終於找到這個:抗美援朝紀念日!


    難道,老王是要尋找,他在三八線附近一見鍾情的重慶姑娘?她一定是個文藝戰士,一個到前線慰問的女兵,她一定……


    生命都是相似的,遭遇卻各有不同。他們的故事,如果經過媒體的采訪和講述,一定是俗套的故事。但經過記憶發酵後,就成為催淚的歎息。


    老王啊,老王!


    我還想起來,2000年6月的那個下午,光線來自我們左邊肮髒低矮的玻璃窗。他藍色中山裝裏的迷彩t恤上,別了好幾顆領袖像章,金銅色的邊,紅色的像。其中有一顆是白色的邊,紅色的像。對,就是60年代西南地區特有的那種白陶瓷的領袖像章。當時,他的那條獨臂,總有一個拉衣襟的下意識動作,想遮住這些已經陳舊甚至有了鏽跡、但仍然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想印證記憶,到網上搜索他的所有視頻,果然發現,他常常穿那件迷彩t恤出鏡,上麵也的確綴有好幾顆領袖像章。尤其是他懷抱吉他,唯一的手臂隻能撥弄簡單的和弦——其實就是轟鳴之聲,背帶從沒有手臂的左肩斜拉下來,挨著背帶的那顆白陶瓷的像章格外突出,非常漂亮,在黯淡枯頹的底色上,有一種複古的美。


    而那個再生人,於2010年底,開始了他的全球巡演。我非常喜歡他,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女人,他都是精致完美的。


    隻是,我不能接受他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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