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象毛毛的棲息地有一大片是遊客禁入區,有大片大片畜牧草坪,當木屋依稀出現的時候,章可溪看到了毛毛龐大穩重的身軀,也看到了站在它身旁,衣著單薄的紀北楊。


    章可溪遠遠望著,漸漸停下了腳步,她耳旁還能聽到激烈的心跳聲,卻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不敢走過去。


    灰藍色的天空下,那一片泛黃的生態草原區寂靜無聲,隻有一幢孤零零的屋門突兀的立在天和草的銜接處,非洲象灰褐色的身軀像堅實可靠的巨人,沉穩的佇立著,無聲的陪伴著,沉重的孤獨著,承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艱澀。


    氣溫十度以下的季節裏,寒風吹透了紀北楊身上的襯衫,他好像感覺不到冷,握著非洲象送進他手中幹草,再一點一點喂給毛毛。


    韓晉大步走過來,身邊跟著兩個穿西服經理模樣的人,路過章可溪的時候,她聽到他們說:“前兩日送進去的東西,什麽也沒有碰過。”


    章可溪跟在他們後麵,漸漸靠近紀北楊,她腳步沉重的走著,仿佛要走進一場彌天大霧中,準備窺見某個埋藏在枯骨裏的秘密。


    韓晉走到紀北楊身旁,露出笑容,語氣輕快的說:“北楊,為什麽不吃飯呢?”


    紀北楊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他。


    紀北楊有一種不是故意忽略的冷漠,而是他聽不見、看不到、說不出,他像是將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聽覺,沒有視覺,沒有觸覺,沒有痛覺,也沒有本體覺。


    韓晉在年少的時候見過這樣的紀北楊,他好看的像一副靜止的畫,從哪個角度欣賞都毫無瑕疵,但他不看、不應、不語、不指、不親、不隨,缺乏一切正常人有的反應和情緒。


    韓晉見過病狀最嚴重的紀北楊,也見過在藥物和幹預治療下逐漸好轉的紀北楊,也是因為紀北楊,他開始了解自閉症譜係障礙。


    超出大部分人所料的是,自閉症譜係障礙並非是心理和精神上的疾病,而是有明確神經生物學異常基礎的、以社會交往障礙為核心表現的發育行為疾病。


    幹預和治療可以顯著地改善自閉症譜係障礙,幾乎所有自閉症孩子都可以通過科學的幹預獲得不同程度的好轉。


    韓晉也堅信醫生的努力,可這麽多年過去,紀北楊究竟好了嗎?看到現在的紀北楊,韓晉會想,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好。


    韓晉沒有得到回複,於是開始打電話,章可溪聽到他打電話的人被他稱為‘何醫生’。


    在何醫生的指揮下,韓晉走進木屋裏,一邊拿著手機,一邊單手翻找櫃子裏的藥,又讓其他人幫忙尋找幾種藥名和拿水。


    他們在木屋的翻箱倒櫃,於是草坪上就隻有慢悠悠吃草的非洲象,紀北楊和她。


    章可溪輕聲叫他:“紀先生?”


    沒有應答。


    章可溪聽到木屋裏的韓晉念著藥的名字,嘩啦啦的藥片被倒在桌麵,她不知道為什麽紀先生不理會她,也不知道韓晉為什麽如臨大敵,更不知道為什麽不吃飯就要吃大把大把的藥。


    章可溪走到紀北楊麵前,她微微歪頭凝視紀北楊的臉龐,她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漠然,是那種藏在內心深處無力掙紮泥足深陷的冷漠。


    章可溪的心微微一抽,她低頭看他的手,聽著木屋中傳來說話聲、藥片滾動聲、飲水機流水聲,和踩在木板的腳步聲,章可溪的心跳漸漸加快,加快,加快,她突然伸手抓住紀北楊的手,然後用盡全力跑了起來。


    站在門邊接水的人目瞪口呆的望著跑遠的兩個人,說:“韓、韓總。”


    韓晉在核對紀北楊等一會兒要服用的藥的名字和劑量,隨口應道:“什麽事?”


    “紀先生被人抓走了!”


    韓晉低著頭說:“什麽被抓走了?”


    “紀先生。”


    韓晉愣了一下,快速走出木屋,看見章可溪拉著紀北楊的手,越跑越遠。


    韓晉:“......”


    現在是玩的時候嗎!


    韓晉氣的給章可溪打電話,幸好的是章可溪接了。


    她氣喘籲籲,說:“不就是吃飯嘛,我帶他去吃飯!”


    韓晉在電話裏咬牙切齒的說:“章可溪,你把紀北楊給我帶回來,不,你告訴我你們在哪裏,我派人去接你,他和正常人不一樣,他根本不會聽你的!”


    直到看不見生態草原區,章可溪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說:“韓總,給我個機會,讓我試試。”


    韓晉厲聲說:“不要自以為是!章可溪,你不了解他,不要以為你能說服他,他現在根本聽不到你說話,他有病,他需要的是藥,不是你!”


    章可溪覺得有點難過,因為她認可‘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句話,正如韓晉所說,她根本不知道紀北楊的有病到底代表了什麽。


    她很討厭自以為是的人,用自己的無知去挑戰別人已知領域的事物,而她現在做的這件事恰好就是她很討厭的那一類行為。


    她也知道這樣很魯莽,也很蠢,她剛剛心裏生出來的不想讓紀北楊吃一把又一把藥的念頭,突然沉重而愧疚。


    他們停在有一片樹林的區域,周圍沒有人,章可溪微微喘著氣,轉過身,垂著頭看握在一起的手,紀北楊的手很冷很冷,章可溪一邊用自己的手去捂紀北楊的手,一邊說:“我好像犯錯了,我隻是想——唉,我在幹什麽,我太蠢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我——”


    章可溪說著,感覺有人碰了碰她的頭,紀北楊回應她了,章可溪露出笑容,抬起眼,正要說什麽,忽然看見一條鮮紅的舌頭從她頭頂一掃而過。


    章可溪仰起頭,看見頭頂驚悚的掛著一顆很大很大的腦袋,兩隻黑溜溜的眼睛,從天上俯視著她。


    “哇!!!鬼啊!!!這是什麽!!!”章可溪一躍而起,跳到紀北楊身上,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把頭埋進男人懷裏,瑟瑟發抖,驚恐不已。


    大白天見鬼了!!!


    好大的腦袋!!!


    在天上掛著!!!


    章可溪嚇慘了。


    過了一會兒,章可溪聽見有人低聲說:“......長頸鹿。”


    “什、什麽?”她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眼睛往上翻,看到了一條熱乎乎的紅舌頭,以及舌頭後麵豹紋狀的長脖子。


    紀北楊溫聲說:“章可溪,是長頸鹿。”


    章可溪快跳出來的心艱難的咽了回去,她不敢鬆開紀北楊,顫著聲說:“我問一個白癡的問題,咱就是說,長頸鹿啃頭皮嗎?”


    紀北楊沉默片刻,說:“不啃的。”


    章可溪緊緊摟著紀北楊的腰,說:“那它為什麽一直在我頭上,就這樣伸著舌頭轉啊轉啊轉啊。”


    紀北楊默然須臾,抬起手,從章可溪的發絲間取下來一片樹葉,說:“它想吃這片樹葉。”


    章可溪看見紀北楊舉起手將樹葉喂過了長頸鹿,長頸鹿吃到了想吃的樹葉,晃悠悠的邁著大長腿去一邊了。


    “還真是哎。”章可溪說:“它也太倔強了,沒差點把我嚇死。”


    紀北楊沒說話,神色淡淡的。


    章可溪摸了摸懷裏抱著的身體,說:“你身上好冷。”


    她仰頭看他,從男人淡漠的雙眸中忽覺一陣難言的痛楚,章可溪不敢直麵他痛苦的來源,微微別開頭,望了一眼遠處的路,鬆開手,撥了撥頭發,說:“要回去嗎?”


    紀北楊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的雙眸凝望著章可溪的手,似乎在想什麽。


    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白襯衫貼著紀北楊的身體,他臉色蒼白,雙眸漆黑,不言不語的樣子讓章可溪覺得很可憐。


    章可溪見他看自己的手,於是試探著說:“想要再抱一下嗎?”


    紀北楊緩緩點頭。


    章可溪說:“抱一下以後,你要和我去吃飯好嗎?動物園裏的美食街,我一直很想再逛一遍。”


    紀北楊說好,章可溪張開雙臂,重新將自己送進他的懷裏。


    緊緊相貼的地方傳來暖意,從手臂開始,然後仿佛慢慢解凍了紀北楊的身體,他收緊雙臂,閉著眼,腦海深處的記憶翻湧而來。


    ——你沒出生過就好了,你為什麽不去死啊。


    ——他根本就聽不懂我的話。


    紀北楊低聲說:“章可溪,很冷。”


    章可溪說:“因為天氣冷了,你穿的太少了,而且不好好吃飯也會覺得冷。”


    “是這樣嗎?”


    章可溪認真的點點頭。


    *


    韓晉和動物園的人找到章可溪和紀北楊的時候,紀北楊穿了一件大熊貓館賣的熊貓周邊羽絨服,羽絨服的胸口是白色的,袖子是黑色的,帽子上麵有兩團黑漆漆的圓。


    如果戴上帽子,會發現那兩個圓是大熊貓的黑眼眶。


    紀北楊端端正正的坐在美食街的石桌上,桌上放了很多一次性紙碗,他一隻手舉著撒滿了芝士粉的旋風土豆,另一隻手拿著糯米餡的糖葫蘆。


    章可溪端著一隻熱騰騰剛出鍋的海南椰汁糯米飯,急匆匆的從美食街裏鑽出來,她一邊跑,一邊拿著勺子舀飯,走到石桌前時,順手把一勺椰汁糯米飯塞進紀北楊嘴裏。


    紀北楊鼓著腮幫子靜靜的看著章可溪。


    章可溪說:“好吃嗎?”


    紀北楊咽了飯,說:“……燙”


    章可溪哈哈哈哈的笑起來。


    韓晉吼道:“章可溪!”


    章可溪端著椰汁飯呲溜一下躲到紀北楊身後。


    韓晉往那邊走,身後跟著五六個人,他腳步頓了一下,對身後的人說:“紀先生已經找到了,你們先去忙吧。”


    他散了其他人,怒氣衝衝的朝章可溪走過去。


    “章可溪!”韓晉瞪著眼,“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


    章可溪捧著椰子飯,嘀嘀咕咕說:“沒有,不過也差不多了,我是被長頸鹿啃了,我知道錯了,你不要這麽大聲的叫我的名字,別人都聽到了,很丟臉。”


    韓晉還想訓她幾句,卻聽見紀北楊叫了他的名字。


    穿卡通熊貓羽絨服的紀北楊神色淡漠,說:“不要凶她。”


    韓晉還想說什麽,望著紀北楊冷漠的眉眼,卻不敢說了。


    作者有話說:


    評論前十發紅包,啾咪。


    第35章 這是他的隱私


    章可溪捧著椰汁糯米飯從紀北楊身後走出來, 嘚嘚瑟瑟說:“韓先生,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們就繼續吃東西了。”


    章可溪用一隻叉子紮起來石桌上紙碗裏的臭豆腐,湊到紀北楊唇邊, 黑色豆腐塊灑滿芝麻粒,往下淌著鮮紅的辣椒油。


    韓晉看的拳頭都要握起來了, 說:“他不能吃這個!”


    章可溪把臭豆腐停在距離紀北楊嘴唇五厘米的地方, 說:“為什麽?”


    韓晉瞪著上麵油汁,說:“他沒吃過, 太辣了, 他的胃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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