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腳步頓住,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娘子,你就快要投胎去了,我們……不剩多長時間了。”


    阿寶心底一澀,幾乎要哭出來:“我知道!”


    “那這最後的日子裏,就讓我們像從前那般相處,好麽?”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阿寶,過來。”


    夜風吹拂,勾勒出他外袍底下消瘦的身形,因氣血兩虧,麵色還是顯得慘白,然而唇角的笑容卻一如往昔,那麽溫柔,如朗朗清風,昭昭明月。


    阿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與他的手交疊在一起。


    不料手剛放上去,竟被灼燒了一下,就好像她搭上去的不是梁元敬的手,而是一塊火炭,痛得阿寶大叫一聲,縮回了手。


    “怎麽了?!”梁元敬慌張地問。


    “好燙!”阿寶捂著手說。


    “燙?”


    她不是沒有觸覺的麽?


    梁元敬一怔,目光移向腕上那串七寶佛珠手串,沉思片刻,毫不猶豫地將其褪了下來。


    阿寶見狀,連聲阻止道:“你別摘!難怪大師要送你這個,興許就是用來克我的,別摘別摘,快戴上去!”


    梁元敬不想戴,卻拗不過她的執意要求,隻得重新戴了回去,並主動拉開了與她的距離,想不到這次,卻是阿寶靠了上來。


    “不會不舒服麽?”梁元敬後退一步,不想傷到她。


    “還好,”阿寶說,“沒有那個大師厲害。”


    手串的佛光比起守真大師身上的佛光來,就像螢燭之光跟日月光輝相較,雖然還是會令她不舒服,卻沒有先前在禪房門口被泰山壓頂,幾乎想要給他跪下的難受感覺。


    二人之間隔著半臂距離,彼此都十分無奈。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突然麵對麵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天底下沒有哪對夫妻,是像他們這般倒黴的罷。


    “阿寶。”梁元敬忽然喊。


    “嗯?”


    “過了你的生辰再走罷。”


    阿寶停下笑,點點頭:“好啊。”


    “我帶你去看花燈。”梁元敬說。


    “好。”


    “要把你阿哥叫來麽?”


    阿寶側頭想了想,說:“叫罷。”


    畢竟這一回,便是真的永生不見了。


    夢微之


    [唐] 白居易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卷五·相見歡》終


    作者有話說:


    看到有同學問,結局是be還是he的問題,我覺得說出來就屬於劇透了,下一卷是本書最終卷,故事並不長了,所以還是請大家耐心地看下去吧。


    以及覺明和尚托我轉告大家一聲,如果評論的話,他會給在座的各位跳脫衣舞,抱著禪杖跳的那種,你們看著辦吧。


    第49章 計劃


    十二月降臨了, 這是一歲之末尾,正居小寒、大寒節氣。


    天氣漸冷,白日晨起時, 推門可見瓦楞上覆了一層厚厚白霜, 晚間怒風呼號, 吵得人無法安睡,正可謂是“一夜北風緊”。


    然而今歲始終未見瑞雪降下, 讓人不得不擔心, 這又是一個旱冬。


    年底的東京城也是很熱鬧的。


    這一月正值佛事昌隆之際,街市上各家鋪席爭相叫賣撒佛花、韭黃、蘭芽、薄荷、胡桃;僧尼比丘們三五成行, 捧著銅佛, 手持柳枝,灑浴香水,挨家挨戶地登門化緣。


    到了臘月初八, 京師各大佛寺還會舉行浴佛會,煮五味粥分送信眾, 家家戶戶於這一日醃製魚羊豬等肉, 懸掛於爐上熏烤, 存放到來年入夏也不會腐壞。


    大相國寺坐落於繁華市井,並沒有尋常佛寺應有的清淨,反而時時喧囂入耳。


    梁元敬借住在後院僧舍, 每日須用淨水清洗手臂傷口,去守真座前聽經受誡, 再加上那串七寶佛珠確是擋煞消災的神物,如此一段時日後, 他的傷口雖未痊愈, 卻不再往外滲黑血了, 胸口惡氣亦有所減輕。


    身體好轉後,他便帶著阿寶上街遊玩,因為阿寶投胎在即,二人如今將每日都當成最後一日在過,恩愛更甚過往。


    年關將近,百姓們要貼門神、送灶王、迎財神,梁元敬反正賦閑無事,便在寺東門大街擺了攤位,給人畫桃符門神、灶王鍾馗像,每幅不過十來文錢,賺到的銅板便拿來給阿寶買吃的,雖阿寶隻能看不能吃,但二人還是玩的不亦樂乎。


    覺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會請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經,事後會給香油錢,大和尚這陣時日掙得盆滿缽滿,笑得嘴角都合不攏,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說不定早鑽進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這麽流逝著,臘月二十四交年節時,李雄抵達東京。


    兄妹二人“見”了,自然又是一陣傷心慟哭,勿須多言,當下亟需解決的問題,還是阿寶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樓設宴,給李雄洗塵接風,覺明和尚也被邀請在席,三人酒足飯飽後,便針對這個問題商議起了辦法。


    依據阿寶的說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應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對外公布她的死訊,卻已經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滯後了長達七個月之久,且喪事辦得十分潦草,靈位不設祭,神主不附廟,天子不輟朝,百官不素服,民間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這便是將阿寶的喪事按照普通宮人的規格辦理,而不是一朝國後,這也正常,畢竟阿寶死前便已被廢為庶人。


    隻是……她也沒想到趙從會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寶在心中默念這四個字,本以為心不會痛了,可乍然聽到這四個字時,心髒還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針刺般的疼,擱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來。


    “別難過。”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神寧靜柔和。


    “不難過。”


    阿寶衝他一笑,難過什麽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會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紅,豪飲一大碗酒,說起了他聽聞阿寶死訊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時遠在泉州,看到官府貼出的訃告時,已經是十一月冬至過後。


    驟聞阿寶死訊,李雄在黃榜前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麽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這麽化作了紅顏枯骨。


    他來不及打包行囊,不顧家人勸阻連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馬,終於於第十三日上趕到東京。


    彼時東京城人潮熙攘,市井聲浪一如尋常,有人家娶新婦進門,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賓客們皆眉開眼笑,一副喜慶模樣。


    沒有人在乎深宮裏那名叫“阿寶”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國朝皇後,被天子廢棄後,她便什麽都不是,誰也不會將她的死當回事。


    李雄去開封府問,去中書省問,去進奏院問,問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兒,他在東京人生地不熟,更沒有門路,弄不清各個官衙負責的職事是什麽,便隻能瞎貓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問。


    可所有官員在聽他提起廢後李氏時,臉上的表情無一不是諱莫如深,吩咐衙役將他趕走。


    李雄求告無門,便隻能當街攔了參知政事的車駕,結果被以“驚駕”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開花,痛暈在路旁。


    有好心人將他抬去了街邊醫館,奉勸他不要跟官府對著幹。


    李雄大哭一場,無可奈何,隻得在路邊設了祭,又去寺觀裏請了尊長生牌位,一路顛簸帶去泉州,幫阿寶設醮做了場法事,立了座衣冠塚,女兒亦為未曾蒙麵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饗,更是沒一次落下過。


    眾人聞言,皆默然無語半晌。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悵然感歎:“這世上除了親人會將自身生死牽掛於懷,想必便再無旁人了罷,都是人之常情。”


    言罷,一口將碗中酒飲盡。


    阿寶心說那倒也不盡然,梁元敬當年得知自己的死訊時,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


    他會像阿哥一樣,跪在地上當眾嚎哭嗎?


    若他真是在禦花苑初見時,便對她一見鍾情,這時應該會很難過罷。


    阿寶情不自禁移目去看梁元敬神情,卻見他微闔著眼,神色怔忪,似陷在回憶裏,不由得心中一震,雙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寧願梁元敬對她的死無動於衷,也不想看見他難過的樣子,這讓她的心很疼。


    梁元敬抬眼,衝她勉強地笑了笑,轉頭對覺明道:“說回墳塋的事。”


    “嗯,好。”


    覺明沉吟點頭:“按大陳製,皇後薨後三日,梓宮停放於皇儀殿治喪,百官入殿哭祭,因國朝天子生前不建壽陵,待陵園修好後,皇後梓宮才可啟欑至西京皇陵安葬,最遲不過七月就必須下葬。”


    “鑒於阿寶小娘子的情形,多半是如普通嬪禦一樣,殯於京師了。”


    “汴京城中,安置帝妃殯宮的場所共有三處,城南奉先寺,城北沙台普濟寺,以及西郊普安院。這些時日,小僧都陸續找借口去找廟祝打聽過,未曾聽說阿寶小娘子收葬在寺中,廟中也沒有供奉阿寶小娘子的神位,想必不是在這三處。”


    阿寶心道好你個大和尚,原來也不是隻知道喝酒吃肉,坑蒙拐騙,還是幹了些實事的,一邊又想這叫什麽事,自己竟連被葬在哪裏都不知曉。


    阿寶鬱悶不已,揉了把臉道:“都說按我的方法去做了,保準能找到。”


    梁元敬皺眉道:“不行。”


    覺明一頭霧水:“什麽不行?”


    醉得正酣的李雄也抬起頭問:“什麽不行?”


    “沒什麽。”梁元敬道。


    “你……”阿寶要給他氣死了,站起來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去投胎啊?”


    明明她的辦法就是最好的。


    梁元敬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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