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太上葳蕤終於緩緩開口,叫出了少女的名字:“濮陽鸞。”


    濮陽鸞有些怔愣,她與大師姐素日雖不算親近,但她從來都是喚自己阿鸞,不曾這樣冷淡地直呼其名。


    在認出濮陽鸞之時,太上葳蕤也終於從那些已經腐朽的記憶中翻出了當年舊事。


    七百年前,鏡明宗,日月殿。


    七百年前,修真界人人聞之色變的妖尊,尚且還是修為低微的鏡明宗弟子。此時的鏡明宗,也並非蒼棲州第一大派。


    鏡明宗掌教門下有五名弟子,其中太上葳蕤為首,濮陽鸞行四。


    這一年,太上葳蕤十六歲,修為停留在煉氣七重,遲遲無法突破,而門中不少年紀比她小的親傳弟子都已經成功築基。雖然修為低下,但因她是掌教首徒,鏡明宗弟子還是要依禮喚她一聲大師姐。


    而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外,是為請罪。


    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師妹泠竹,令她孤身前往雲湖禁地以致重傷請罪。


    沒有照顧好泠竹,是她的罪過。


    雨幕之中,濮陽鸞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憂色。


    小師妹向來是師尊最疼愛的弟子,此番她意外受傷,師尊震怒,聽當時在場的弟子說,他對師姐發了好大的火。


    哪怕濮陽鸞向來與泠竹更為親近,也覺得此事並非太上葳蕤的錯,師尊這怒氣實在來得無理。


    師妹前往雲湖禁地之事不曾告知過任何人,連大師姐也是在禁地陣法被觸動後才發覺此事,立時便趕去相救——大師姐雖然修為不足,但她手中有代掌門令,這才破解了禁地陣法。


    無論如何,泠竹師妹受傷之事也不該怪在大師姐身上。但弟子不可妄言師過,濮陽鸞哪怕不太讚同師尊所為,也隻能在心中歎息一聲。


    她看著太上葳蕤,再次開口道:“師姐,師尊之前應當隻是一時情急才會斥責於你,如今雨這樣大,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師妹重傷,師尊此時在殿內為她療傷,大師姐就算跪在這裏,隻怕他一時也是無暇顧及的。


    師姐身上還有傷,若是一直跪在雨裏,之後難免大病一場。


    太上葳蕤沒有在意濮陽鸞的話,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她為什麽要跪在這裏?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護好師妹,有負師尊所托。


    她從前總是覺得,自己受容氏大恩,當盡心相報,絕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好笑。


    她早就不欠容家什麽了。


    太上葳蕤站起身,淋濕的長發緊貼在後背,顯出幾分狼狽。


    濮陽鸞不由被她的動作一驚:“大師姐……”


    雨水從紙傘邊緣滴落,又急又密地打在地麵。


    第2章


    太上葳蕤的身量比之濮陽鸞更高些,此時她微垂下眼睫,漠然地看向為自己撐傘的少女,語氣冷淡:“你說得不錯。”


    “啊?”濮陽鸞瞪大了眼睛,隨即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大師姐這是肯聽自己的勸了?


    她抬頭對上太上葳蕤的目光,那雙眼平靜得近乎漠然。


    雨聲中,太上葳蕤轉過身,靈力撐起光幕,擋住了漫天風雨。


    見此,原本想追上去的濮陽鸞就此停住了腳步。


    少女的身形在雨中顯得有些單薄,袖角血跡褪色,墜落在腳邊,她看著這一幕,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動作。


    於傘下抬眼,天地之間隻聽得雨聲連綿,不絕於耳。


    大雨之中,遠處樓閣的輪廓都顯得有些朦朧。


    這裏是七百年前的鏡明宗。


    七百年前……


    如果這是一場夢,那也該醒了。


    太上葳蕤閉上眼,神識向外延伸而去,在她感知之中,雨水落下的速度漸緩。


    靈力流轉過經脈,無數雨水於這一刻匯聚在她身周,奔流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雨水向四周濺落,掀起數丈水浪,巨浪拍下,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在湖麵留下一圈又一圈漣漪。


    聞道閣中,少年少女憑欄而望,忽有一聲巨響自遠處傳來,不由齊齊循聲望去。灰白的天際下,隻見水浪潑天,攜不可擋之勢而落。


    “這麽大的雨,竟還有師兄師姐在修行道法?”


    “能有如此威勢的,想必還是修為在金丹之上的師兄或師姐。”


    議論聲落在雨中,漸漸淡去。


    收回手,太上葳蕤看向湖中,神色越顯幽沉。


    不論怎樣精妙的幻境,也不可能改變她體內數百年苦修留下的痕跡,更不可能偽造天地法則。


    這不是幻境。


    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太上葳蕤抬起頭,雨水從重重烏雲之間泄落,她唇邊忍不住揚起一抹略帶諷刺的笑意。


    從前她也聽過重生之說,隻是從未想過,這樣的事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平白年輕了七百歲,這聽起來倒是不錯,但於太上葳蕤而言,卻是數百年苦修一朝化為流水。


    原本坐擁半個修真界的妖尊如今堪稱兩袖清風,納戒中除了幾塊靈氣稀少的下品靈石再找不出其他。太上葳蕤如今有的,不過是這具羸弱不堪的人類軀殼。


    這真像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雨停的時候,已是暮色沉沉。


    太上葳蕤終於動了,她看向自己昔年在鏡明宗的居處,抬步向前。


    鏡花島是鏡明宗掌門大殿所在,此處可見日月同升之異象,曆來是掌教一脈所居之處。


    太上葳蕤如今的師尊正是鏡明宗掌教,身為他的大弟子,她自然也有資格居於鏡花島上。


    推門而入,隻見草木寥寥,唯有院牆邊開得正盛的一牆紫藤蘿為院內添了些許顏色。大雨之後,壓得花枝墜下的紫色嬌豔欲滴。


    夜色漸深,房中沒有點燈,月色從窗外灑落,太上葳蕤已經換了一身青衣,墨色長發披散開,臉上蒼白得幾乎不見一絲血色。


    她坐在矮榻前,指尖撫過琴弦,神色晦暗不明。


    錚——


    將斷開的琴弦收入袖中,太上葳蕤抬頭看向窗外,隻見彎月如鉤,高懸天穹之上,一如從前,一如往後。


    時光荏苒,唯有日月如舊。


    左眼在此時感到一陣劇烈灼燙,她不自覺地收緊了手,麵上卻並未因劇痛而現出任何異色。


    直到灼燙減弱,太上葳蕤才將手覆上左眼,眸色沉沉。若是記得不錯,少年之時,她左眼並未出現過這樣異狀。


    痛覺消失得太快,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以神識探查再三,也未曾發覺任何異樣。


    月影映在湖麵,遠望得見群山影影綽綽的輪廓,有風自湖麵而來,拂動裙袂。


    庭中月色如水,少女獨立風中,身形纖弱,似山中精魅,將要隨風而去。


    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樓閣,太上葳蕤墨色的眼眸中是與外表全然不符的冰冷深沉。


    良久,她終於抬步,徑直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的鏡花島很是安靜,偶或能聽見幾聲沙沙蟲鳴。


    再往前,隻見樹下有黑影幢幢,借著朦朧月色,依稀能辨出是幾道人形。


    “趙師兄,這麽做真的好嗎?”黑暗中,身著鏡明宗弟子服的瘦弱少年弱弱開口,“大師姐畢竟是掌教真人的弟子,若是追究起來,隻怕我們都會被重重責罰……”


    他身旁個頭幾乎一個能抵他兩個的少年連連點頭:“趙師兄,不如我們還是回去吧!”


    趙立瞪了他們一眼:“怕什麽,就算追究起來,也都有本少爺擔著。看在我爹的份兒上,掌教不會把我們怎麽樣的。”


    鏡明宗是蒼棲州清溪郡最大的宗派,趙家則是清溪郡一大仙門世家,趙立的父親正是當今趙家家主。作為趙家幼子,趙立自幼受到家中長輩偏愛,久而久之便養成個無法無天的紈絝性情。


    而趙家家主每每想要管教這個兒子之時,都被自己溺愛趙立的母親拖了後腿,思及趙家與鏡明宗素有交情,他便索性將兒子送來這裏管教。


    不過現下看來,效果好像十分一般。


    趙立布好陣法,催動手中隱匿符,樹下便不見任何痕跡。


    見此,他麵上頓時顯出得意之色,自己的陷阱做得真是天衣無縫,這回一定能叫那位大師姐好看!


    趙立對太上葳蕤的不滿,起因在前日值守之時,被她撞見了聚眾喝酒賭鬥。


    依鏡明宗宗門律令,宗內嚴禁賭博,眾弟子更不可在值守之時飲酒。


    此事被太上葳蕤告知執法堂,按照門規,趙立與當夜值守的弟子被罰了三個月的月例。


    趙立倒不在乎那三個月的靈石丹藥,但他觸犯門規一事被全宗通報,自覺顏麵盡失。


    “這回我非要給她一個教訓!”趙立憤憤道,他還從來沒丟過這麽大的臉,“這點小事兒也要告去刑律堂,也不想想小爺是誰,不給她個教訓,她還真以為自己代掌門中事務有什麽了不起了!”


    “的確沒有什麽了不起。”在他身後,太上葳蕤平靜地接下話。


    如今的鏡明宗掌門,原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便是繼承了掌教之位後,也常常雲遊在外。因著這般緣故,門中俗務便多由太上葳蕤代掌。


    彼時太上葳蕤滿心感激,自以為這是師尊信任,不可辜負,兢兢業業地代理掌門之責,督促宗內弟子修行。


    但在鏡明宗弟子眼中,這位大師姐修為低微,又嚴苛冷淡,實在令人厭煩。


    “沒錯,她這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趙立應聲道。


    隻是話剛說出口,他忽然覺得這道聲音好像有些不對。


    趙立抬起頭,隻見自己麵前一胖一瘦兩兄弟麵上滿是驚恐之色。


    “大……大師姐!”身形瘦弱的少年結結巴巴地開口,身旁能當他兩個的兄弟悄悄把自己往他身後藏了藏,完全沒考慮過自己的體形。


    這麽晚了,大師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更重要的是,剛剛他們做的事,她不會全都看到了吧?瘦弱少年瑟瑟發抖。


    趙立在看見兩人一臉見鬼的神情時,心中已經有了不妙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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