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筷子又是一停。


    他手下之人早知道提及眼睛是他的逆鱗,如何有可能將這種東西送到他的盤中。


    這可當真是頭一遭的待遇。


    但在武維揚和雲從龍這兩個家夥的舉杯對飲,和對戚尋把握烤肉火候的誇讚中,他實在不能將這種不快給發作出來。


    這多少會顯得他反應過激。


    他忍著心中翻湧的驚濤,以穩住心神的鎮定口吻問道:“不知道戚少宮主這隻鷹是從何處捕來的?”


    “原少莊主為何要在意這個?”戚尋回複的語氣怎麽聽都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我與武幫主和雲幫主今日從渭水往返,正好見這隻鷹從南往北飛而已。我早聞武幫主這神箭射日的名聲得自那把強弓,也想試試手感,就射下來了。”


    “都說形容人神目如電是什麽鷹隼一般的眼睛,原少莊主該多用一點才是,說不定有些好處的。”


    這話說的……實在很紮心。


    原隨雲第一次知道,食不下咽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


    戚尋說的輕巧,可這什麽渭水之上,什麽由南往北飛,分明在他聽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那隻才被他放飛出去的鷹。


    他再如何處事鎮定,現在也覺得滿腦子都是混亂的轟鳴之聲。


    他甚至想問問這是不是一隻送信的鷹,但問出這句話無異於是自投羅網,所以他決不能這麽說。


    在這種心思混亂中,他保持著一種機械進餐的狀態,直到那雙鷹眼落入了口中,他才陡然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吃的是什麽東西,又給吐了出來。


    這個非同尋常的表現,和他這位無爭山莊少莊主慣來的表現可截然不同。


    人的本能反應騙不了人。就像原隨雲此刻有些拿不穩東西的手,和他臉色驟然的變化,實在是很難讓人相信他現在完全沒事。


    “原少莊主?”


    “無事……”原隨雲強忍著胃裏的翻覆和仿佛被人拽到了光下,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絕望感,試圖讓自己跟這隻倒黴的飛鷹割席。


    可他越是試圖保持鎮定,越難克製住自己從被人狠狠敲了一記的狀態中調整過來後,不斷在做出假設的腦子。


    他一向習慣對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足夠的掌控,事實上此前他也一直做的很好。


    但現在他必須承認,他想要的東西太多,不舍得離開華山或許是個絕對錯誤的選擇。


    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周圍的人和那種讓他覺得煩躁的歡聲笑語,像是一隻將他籠罩在其中的羅網,而他是下一步就要步入後塵的另一隻鷹。


    以至於他在味同嚼蠟地吞咽下這鷹肉的時候,活像是在吃自己的肉。


    不,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隻鷹的所有權,還沒到真正翻臉的時候。


    “大概是……大概是不太習慣這個味道而已。戚少宮主不用介意。”


    “那就好。”戚尋這簡短的回答聽來像是要將此事給翻篇,原隨雲也不由鬆了口氣。


    卻在聽到一陣刀刃切割開鷹肉瓜分的聲音中,戚尋又一次開了口,“我還以為是原少莊主養了這隻鷹有幾個年頭了不太舍得。畢竟要是讓我把神水宮裏養了幾年的兔子撈去做紅燒兔肉我也會舍不得的。”


    原隨雲如遭雷擊。


    “但我想想原少莊主大概不是這麽戀舊的人,就連與你相處了十幾年的屬下,也是可以隨便犧牲的,送信跑腿的畜生大概也更入不了你的眼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所以隻與原少莊主素昧平生的普通人,在你看來就是完全可以利用的工具,哪怕被你弄瞎了眼睛,被你送去海上那種求生無門的地方,也隻不過是為你的事業添磚加瓦而已,是又不是?”


    戚尋這一串聽起來慢條斯理,實際上完全沒有一點停滯間隔說出來的話,讓原隨雲簡直要變成了個靜默的雕塑。


    他現在完全可以確定,戚尋所說所做完全不是個試探,而是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後直截了當地做出懲罰的舉動。


    或許從他一進門開始,她就已經蓄意在給他這致命一擊。


    而他必須承認,她成功了。


    他方才心中一團亂麻的折磨和此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的尷尬,讓他簡直想要找個地方藏匿起來,而不是筷子上還夾著自己的“信使”。


    更讓他覺得自己落入孤立無援地位的,無疑是她話中暗藏的另外一個意思——


    丁楓已經倒向了她。


    “戚少宮主是什麽時候盯上我的?”既然已經說到了這一步,他再狡辯否認就有點沒意思了。


    何況,他也不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階下囚。


    他雖然目盲,卻也一向習慣於


    讓自己盡快摸清所處的陌生環境的情況,所以此刻他自覺自己並非對這裏一無所知,也並非沒有逃離的機會。


    他想拖延拖延時間。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不過原少莊主,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奉行的是什麽行事準則嗎?”戚尋問道。


    但說是問或許是不太恰當的,因為她根本沒有指望得到一個回答。


    “不必要的時候,不要話太多,很容易被人翻盤的。”


    就像原著裏的原隨雲如果不是自覺自己勝券在握,甚至打算攜美離去,多嘮嗑了那麽幾句,也不會被金靈芝來了一出同歸於盡的反殺。


    紮心打擊完了,戚尋可沒打算給他任何安全逃離的機會。


    她袖中的百丈含光綾,幾乎在她話音剛落的下一刻就出了手。


    原隨雲第一次知道,耳朵太靈敏並不是一件好事,隻因為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了太多的聲音。


    早得到戚尋吩咐,織娘在她做出指令的時候領著人關上所有門窗,將這間用餐的屋子所有的開口都給關了個徹底。


    門窗扇關閉的聲音混雜著風聲,但更重的風聲無疑是戚尋的長綾發出的動靜。


    原隨雲練的一手流雲飛袖,即便是創建傳承這門功法的武當派現任的掌門,隻怕也未必有他的本事。


    而現在繚亂的飛綾帶起的風聲,比之流雲飛袖更讓人覺得輕巧靈動,卻又暗藏其中劍招的鋒銳之氣。


    高手對決中的先機本就格外關鍵,戚尋這搶先一步的出手正將他壓在了下風。


    綾光如電,陰分陽曉的劍招已經以一側力道輕柔地震蕩開了他那黃教密宗大手印的掌力,另一側則有劍氣威逼的寒鋒,徑直切斷了他的衣袖,完全就不打算給他用出流雲飛袖的機會。


    他本以為這種怪異的發力已經是對方有備而來招式的極限了,卻沒想到在他以血影人如蝙蝠一般靈活遊走的輕功急退的時候,赫然發覺身後不知道何時已然多了一道纏繞而來的綾鍛,正被他撞了上去。


    綾鍛柔軟更有水波纏繞之勢,卻讓他賴以自傲的輕功驟然間都失去了作用。


    這倏忽之間的腳步停頓,放在尋常時候便也罷了,在此刻無疑極為要命。


    反應過來戚尋和原隨雲之間的交談是何意思的另外幾人,現在如何有可能當個安穩旁觀之人。


    華真真和高亞男的劍一前一後拔出了劍鞘。


    劍鳴之聲恰到好處地藏住了戚尋發出的一指彈指神通。


    但這不是點中他的穴道將他定在原地。


    而是一指打中了他的膝蓋,讓他在這個倉促轉向意圖脫身的輕功騰躍中毫無形象地摔在了地上。


    下一刻,兩把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其實一般情況下我還是個打架很有素質的人,也不喜歡欺負身有不便的人。”戚尋歎了口氣,“可惜你原少莊主沒這個待遇。”


    就像她殺歐陽克也不跟對方打個招呼,明擺著不講武德,打原隨雲也是一樣的。


    何況也沒說不公平對戰就會影響係統給出的擊敗獎勵。


    【係統】【您已擊敗無爭山莊,獲得神水宮基礎聲望+6000,江湖聲望+500】


    【係統】【敵對勢力無爭山莊聲望下降。】


    雖然因為不是擊殺,沒出現什麽掉落收獲,但想想原隨雲這人又沒什麽自創的武功,都是從其他門派偷來的武學,戚尋琢磨著除了的流雲飛袖有點意思之外,其他她還真沒什麽興趣。


    而流雲飛袖又不屬於武當嚴禁外傳的武功。


    她完全可以找個機會上武當一趟,或者等下一次開陸小鳳世界的副本時候,去找花滿樓交流交流。


    萬一從原隨雲這裏掉落的流雲飛袖,也跟他一樣麵目可憎


    ,那豈不是太完蛋了。


    她可不能做這麽賠本的買賣。


    戚尋腦子裏轉過了一點無關緊要的想法,便對上了原隨雲那張含著怨毒和頹敗之色的臉。“這個說話的狀態讓我覺得安心一點。”


    原隨雲可安心不了。


    劍架在脖子上,但凡他有點異動都會被劍刃奪命的狀態,是他從未出現過的狼狽。


    更狼狽的無疑是他這幾日間從頭到尾都被人玩弄於股掌中。


    他絕不相信戚尋這個家夥是直到今日打鷹的時候才發現的真相,甚至懷疑他剛上華山的那一日頭上莫名其妙被人貼的那個福字,也是出自戚尋的手筆。


    這讓他覺得自己越發像是個跳梁小醜。


    “你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讓原隨雲覺得難堪的可不隻是戚尋的表現,還有武維揚這個家夥繞著他走了一圈嘖嘖稱奇。


    “想不到啊,我還以為這位原少莊主是當世俊才,結果是個這樣的貨色。這麽一對比,雲老弟,雖然你的皮相差了一點,但是你的心腸可比他好太多了。”


    雲從龍不想接話。


    這個算是半個兄弟的家夥明明在誇他,還非要拉踩一把長相,也是沒誰了。這張嘴要不是平時相處的人都是知道他性格的,隻怕能得罪一籮筐的人。


    但顯然這句話對原隨雲的打擊不小。


    他的胸膛起伏了片刻像是在強忍著怒氣。


    他雖看不到周圍人的表情,但此刻臆測之下更有一種難堪。


    而戚尋甚至懶得看他那張臉,而是轉向了華真真。


    “真真,我現在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了。”戚尋說道,“那天在試劍台上你問我,我是不是對他的印象不太好,之前這麽說的話難免有點不好解釋——”


    “原隨雲這等敗類,還指望我對他有什麽好印象嗎?”


    “不錯,他合該被人唾棄的。”華真真聲音雖輕,卻話音篤定有力。“那麽阿尋打算如何處置他?”


    從她的角度看去,方才出手間舉重若輕,劍招在方寸之間盡顯崢嶸之色的少女負手在屋中來回走了一遭,同樣沒有著急作答這個問題。


    華真真直覺,她此刻的沉默並不是因為這個懲罰措施不好界定,而是還有些別的想法。


    “若是不方便現在說,也可以慢慢商量。”高亞男說道,“咱們這麽多人,總能想出一個處理的章程來的,阿尋若是覺得此舉是得罪了無爭山莊,我可以去稟報師父,若是師父不願讓華山派擔負這個責任,我與你一道承擔。”


    她也有些意外,來訪華山的原隨雲居然會帶著這麽個“驚喜”。


    但她素來俠義為懷,雖然覺得此事難辦,也並沒逃避這個責任。


    “這種事情可不能少了我們兩兄弟。”武維揚沒什麽所謂地回道,“反正無爭山莊也沒本事在水上拿我們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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