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功夫,兵馬司的兵卒帶著兩個身帶枷鎖的男人走上來。


    張憲空一見這兩人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兩人根本不是他一直盯著的匪患,而看他們的氣質打扮,倒是極像了真貨郎。


    張憲空看向押人上來的兵卒,是他兵馬司的人不錯,但這裏是總司,不是他的南城司,他對這裏的兵卒並不熟悉。而黃正指揮該是了解的,張憲空想到這兒,朝黃正指揮望去。


    目光焦點的黃正指揮當然認得出來,這兩人不是他抓回來的,但他敢說嗎。這明擺著不是楊大人就是李首輔反將一軍,他現在順坡就下,都不見得能落什麽好,哪還敢再查下去。


    黃正指揮與張憲空視線相交,他歎,就是可惜了張副指揮,年輕能幹又尊上,他挺滿意這個南城副指揮的,現在看來,真讓萬大人一語成讖,打頭陣的張憲空要成此案炮灰了。


    “你二人,在齊府門口鬼鬼祟祟做什麽?”


    二人舞的鐐銬“嘩嘩響”,嘴裏發出的聲音更是吵的慌:“大人,我們冤枉啊,我們就是走街串巷賣貨的,不知為什麽被抓來了這裏,我們還想問,什麽時候起,雲京城裏不許在別人家門口賣貨了?也沒有貼告示啊。”


    表麵看句句喊冤,實是一開口就是老油條了,滑不溜手。


    黃正指揮感歎,他兵馬司以後還是老實貓著吧,人家插進來的人,都能把他親自抓的人給放了,還找了這麽兩個難纏的真貨郎,可見布局之深,他們這是撞人家網裏了。


    但這出戲還得唱下去,該問還得問,他繼續:“你們可認得,這位楊大人?”


    二人搖頭:“不認得。”


    此時李肅身後,一直站得筆直的那位帶刀侍衛說話了:“黃大人,這問題問得稀奇,他二人身份現還存疑,若他們真是假扮,倒還可以問一問是否認得楊大人,若他們本來就是貨郎,這個問題根本不該牽扯到楊大人。”


    “嗯,”楊然芳接話道:“管侍衛說的對啊,黃正指揮,你會不會審案啊?”


    黃正指揮馬上解釋:“例行公事,不是針對楊大人您。你二人報上名姓,我派人去查,若是真的,自會還你們自由與清白。”


    有人領命去了,但黃正指揮心裏明鏡似的,這還用查,肯定是貨郎啊。


    在等待的時間裏,沒有人說話。黃正指揮讓人給李肅與楊然芳都上了茶。


    楊然芳心裏裹著一口氣出不來,什麽都灌不下肚。而李肅而氣定神閑,時不時地品上一口茶水,專注的樣子好像就是來品茶的。期間他還與黃正指揮聊了兩句,讚他這裏的茶不錯。


    張憲空看著他的頂頭上司,卑微地恭維,小心翼翼的樣子,雖平常對此也有體驗,但這次,階層、權,。貴、勢力,他體會的更深刻了。


    他與李肅身份地位的差異,深如崖淵,寬如海域,在更深層次地認識到了這點後,張憲空心裏也隻是稍稍掠過一些失落和氣餒,這樣想著他朝李肅那裏看了一眼。


    不想,剛放下茶杯的李肅瞬間抬眼捕捉到了他的視線,二人的目光在今日裏第二次對上了,張憲空的那點子失落與氣餒都來不及發酵,就散了,隻剩下更強烈的要往上爬,要擁有強勢的堅定信念。


    張憲空沒有目光被抓的慌亂,他反而在研判李肅看他的眼神。


    任那裏麵裝得再淡泊再不屑,張憲空還是洞察到了李肅的恨意。他們素未謀麵,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隻因為承承,李肅就如此恨他,恨到布下這個局,毀他前程,還有可能想要了他的命。


    如果這個局是李肅布的,那這個局也不可能是最近才開始謀劃的,而是從很早它就存在了。那麽也就是說,跟這些匪患有關係的不是楊然芳,而是故意把他引到那個方向去的李肅。


    齊府門口的假貨郎,最開始是承承告訴他的,這事又與承承有什麽關係呢?李肅難道從那時開始就已在監視著她,還是他原本是要把承承算計在其中?而自己這個半路攪局的,正好被李肅借此機會收拾掉。


    如果事實是這樣的話,那張憲空就有些理解李肅為什麽會對他恨意如此之深,李肅該是對承承早有關注,並把她劃為了他的人。


    張憲空心裏不舒服起來,雖然他認識王承柔在後,但還是有種被人侵犯了權利的感覺。


    兵馬總司門外,王承柔與王亭真看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但這些人裏沒有張憲空也沒有李肅。


    忽然王亭真叫了一聲:“來了。”


    王承柔去看,果然是監廠副監宋衛。來的路上哥哥已告訴她,張府管家向張憲空的義父求助了。


    王承柔想到,祈安節上,她第一次請張憲空上酒樓,在門口是有碰到宋公公的,但當時兩人表現的跟不認識一樣,她竟是沒想到,張憲空還有這一層關係。


    這時她也顧不得這二人為何會成為義父子,她隻關心以宋衛的能量,及與張憲空的私交,可不可以保住他。


    兵馬總司內,氣氛正是膠著時刻,貨郎被證實是真的貨郎,兵馬司抓錯人了,自然,就算這二人進了楊府,住了楊府,對於楊大人來說,也隻是他追不追究貨郎的問題。


    嚴格來說,他才是受害者,怎麽也輪不到兵馬司去上府搜查,把一個通匪的罪名安到他頭上。


    當然,至於明明抓的是劫匪,最後為什麽會大變活人,成了真的貨郎,已無需再言,陷阱已落,大網拉起,事實已定。


    李肅終於發難:“兵馬司副指揮張憲空,查案有漏,隻為私心求仕,竟然誣陷朝廷命官,這件事黃正指揮要如何處理?還是說你作不了主,要找萬左石萬大人來決斷。”


    嚇死黃正指揮,他也不敢找萬大人來決斷,萬大人早就明擺地說過,此案結果好與壞,都與他無關,他一分一毫都不會插手。


    黃正指揮隻道:“小公爺說的有理。張副指揮是我兵馬司的人,處罰當然還是要兵馬司下。張憲空,你可知罪,查案不實,證據有漏,差點就冤枉了楊大人,還不速速給楊大人請罪,他若能原諒則個,那是大人有大量,你的罪責也是不能免的。”


    張憲空知道,黃正指揮也算是盡力拉了他一把,但李肅的目的可沒這麽簡單,是不會這樣輕易揭過此篇的。


    果然,楊然芳還沒開口,李肅又添上一句:“若是一般的朝廷命官也還罷了,但楊大人除了是閣臣已外,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他是祖上出過五代正諫之家的後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楞了。包括楊然芳,楊然芳早在剛才就開始懷疑,今日這出,他可能隻是個棋子,而執棋人則是小公爺。


    現在聽到李肅提到他楊家的正諫之家,他可以確認,李肅或說是首輔大人是有意成全今日這一出的。明白過後,這種情況下了,楊然芳就算想說點什麽也不可能了,他在場的作用就是,附和李肅。


    楊然芳依附的是固國公府,因為以他的資質,按說根本入不了內閣,但是首輔大人拉了他一把,從此他就是固國公府的人了。


    這些年,皇上已早已把他列到了固國公府一頭,所以,楊然芳隻能更緊密地依附李家。


    而首輔大人之所以能把如此平庸的他拉到自己的陣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楊家的這個“五代正諫”的殊榮。


    “諫”,諫言,言官者。“正諫”,不懼皇權,不懼身死,也要依事實記錄真實曆史。


    楊家這樣的人出了五代,所以,他們家的人曆代皇上該殺就殺,但此罪禍不及家族,不僅不禍及,還會給予殊榮。楊然芳祖上就是這麽個情況。


    殊榮也不是白叫的,平常倒也沒什麽用,但到了這個時候,確可以成為一把斬人的劍,殺人的刀。


    楊然芳默然,小公爺這是想要那個副指揮的命啊。他隻是不明,小小的一個兵馬司副指揮,有什麽能力竟讓李肅親自出手,還是下的死手。


    不懂,看不懂。那就看戲吧,不過在看戲之前,他得把自己最後的戲份演好。


    楊然芳:“求丞相大人、小公爺作主,我楊家百年五代正諫,豈容如此玷汙,我楊家、楊然芳,對今日之事絕不原諒。”


    李肅:“楊大人莫激動,事實擺在這裏,有憑有據不容抵賴,該是什麽罪就是什麽罪,沒人要你退縮或是大度。”


    對楊然芳說完,李肅轉向黃正指揮:“黃大人,楊大人已表態,你看這罪名該是如何定?”


    黃正指揮有些冒汗,兵馬司與閣臣也沒多大怨仇,就算內閣與親衛隊偶有爭執,也輪不到打壓他兵馬司。


    可看小公爺這不依不饒,要置人於死地的架勢,黃正指揮也不敢再保張憲空。這事怎麽看都是他們上麵大神打架,底下的小鬼遭殃。張憲空這個倒黴蛋,誰讓他趕上了呢。


    黃正指揮聲音不大道:“那要是按這個來算,張副指揮該當自裁。”


    這話剛說完,外麵有人笑嗬嗬地道:“哎呀,我這是來晚了,裏麵已經這麽熱鬧了啊。”


    眾人往門口望去,就見監廠的宋衛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李肅挑了下眉,今日能出現在這裏的,沒有一個是湊巧過來的。他看了張憲空一眼,他真是小瞧他了。


    張憲空微鬆了口氣,早在他決定要富貴險中求時,就想到了這個萬一,他隻是沒想到這個萬一並不是意外,而是別人精心設下的圈套。


    還好,他留了一手,這是給自己的最後的保障,但張憲空也知道,義父既然來了,他的命也保住了,隻不過,什麽兵馬司,什麽副指揮,還有他的仕途前程算是完了。


    張憲空打起精神,此時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再說。


    黃大人、楊大人站了起來,與宋衛這個監廠副監拱手行禮,宋衛依然是笑嗬嗬地,拱手回禮。


    到了李肅這裏,李肅無官無職,不從官場職務等級排,他隻一個固國公府小公爺的身份,是以,宋衛得規規矩矩地給他行禮:“小公爺安。”


    李肅拿起茶杯,喝下一口後道:“宋公公怎麽也來湊熱鬧。”


    宋衛:“嗐,這不是誤會趕誤會,累得眾位放著今日這好天好日子的,全跑這裏來斷這亂案不是。”


    楊然芳道:“宋公公,我也不想啊,可這不是兵馬司都打上門去了嗎。”


    宋衛從懷中拿出一紙公文,他遞給楊然芳一張,李肅一張,然後道:“憲空是我義子,是我讓這孩子查這個事的,誰知道誤會了,查到楊大人那裏去了。這孩子也是的,要是先與我說了,我肯定不能讓他這樣做,他年輕不穩重,腦子一熱就先行事了,但本心不是要找楊大人、找眾位臣閣的麻煩。也是為了皇上辦事不是。”


    李肅隻掃了一眼手中紙張,他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麽,無外乎是拿著皇上讓他辦的事,硬扯到了張憲空這案子上,坐實了他是在為皇上辦差,自然所有罪責都要減輕。他想定的那個死罪肯定是行不通了。


    李肅隻是不知,一個義父子關係,宋衛竟可為張憲空做到這一步,看來他是被私欲影響,太心急了。


    一擊不成,憤恨難平,李肅陰鷙了眉眼。


    宋衛又道:“但是,張副指揮在此案中確實有疏漏的地方,不能因給聖上辦差就不仔細,一切全看黃正指揮怎麽判了。”


    黃正指揮已無汗可流,怎麽又是看他的了,在座的哪個腦袋瓜不比他大,你們想要什麽就直說,他一武夫,真玩不轉這個。


    但黃正指揮還得說:“撤掉張憲空副指揮一職,”


    說到這兒,黃正指揮停了下來,後麵呢,是留還是逐,他是真不知道了。


    李肅那裏發生聲音,仔細分辨,是他指上的一個玉扣,磕到桌子發出的響動。黃正指揮更不敢說話了。


    待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李肅這裏,他才道:“張憲空如此判案,作為雲京百姓,心有不安,這樣的人怎麽可以還留待此位。再有,不能隻是革職這樣簡單吧。”


    黃正指揮看了宋公公一眼,見他麵色如常,沉默以待,黃正指揮馬上道:“是是,小公爺說的對,即日起張憲空從兵馬司除名,鑒於他這次所犯之罪,行杖三十棍。現在就拉出去打吧。”


    快把他拉走吧,看得出來,這人是得罪了小公爺,再呆下去,就怕小公爺越想越氣,再從別的地方找茬,此事就完不了了。


    張憲空謝過黃正指揮,走到院中去挨打去了。


    他把衣服一別,直接趴到了刑凳上,第一下還沒有落下來,李肅道:“畢竟是兵馬司的人,為避徇私之嫌,我的人願出力相助。青山,你去,三十棍,一下不可多一下不可少,一切按法度規矩來。”


    管青山:“是。”


    此時,宋衛已慢慢坐下,看著管青山走到院中,接過兵卒手中的杖棍,一息都沒耽誤,第一杖就打了下去。


    對於屋中人來說,十分熟悉的木杖打在身上的聲音響起。


    管青山一邊打,一邊唱著數,打這三十棍的過程中,整個兵馬司十分安靜,隻能聽到行刑的聲音。


    很快,管青山就收了手,三十棍打完了。


    張憲空忍著疼痛,堅持不用人扶,自己站了起來,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留在這裏,況李肅想做的都做了,張憲空一刻都不想多呆,他托著腳步,向外走去。


    李肅看著他如病狗一樣狼狽的樣子,輕蔑又不甘地收回了視線。喪家犬而已。


    王承柔已不知自己在這裏等了多久,她望眼欲穿,不知宋公公有沒有救得到張憲空。


    也就是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個人扶著大門艱難地向外邁著步。是張憲空!


    “不好,這是捱板子了。”王亭真一見張憲空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了。


    王承柔:“什麽?!”


    板子可以說是王承柔永遠過不去的心理陰影,隻要聽到這兩個字,上一世冼塵殿如地獄的一刻就會重現。對王承柔來說,打板子的聲音,就是地獄的聲音。


    她再顧不上許多,從馬車上直接跳了出去,直奔張憲空。


    張憲空正咬牙跨過高台,眼前忽然飛奔過來一人,幾乎是在他看清來人的同時,這人就撲到了他懷裏。


    溫軟玉香,張憲空驚訝又驚喜,連疼都快忘了。


    王承柔隻是失態了一下,她抱了他一下後,馬上就鬆開了他,改為握著他的手,關切地問:“打了多少?疼嗎?叫大夫了嗎?你怎麽自己走出來了,沒人幫你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出,張憲空根本來不及回答,隻是微笑著看著她。在這美好的時刻,唯一不美好的是,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王承柔知道有人走了出來,但她全部心思都在張憲空這裏,根本沒有餘力與餘光去看是誰。


    但張憲空卻忽然抓緊了她的雙手,露出脆弱的表情,連語氣都變了,他道:“很疼,承承,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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