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明將意識從回憶中拉回來。他翻過身,看了一眼床頭方向的牆壁,驚訝地發現那裏有一塊深紅色……那是什麽?他感覺大腦有些混亂,藏在深處的某些記憶正浮現出來,但又看不清楚。


    他從床下爬了出來,深呼吸了幾次,平複心情。這時才想起剛才原本是為了拿紙團才鑽進去的,趕忙又撿起那幾張紙,攤平細看。勉強能看出畫的有小熊、兔子和小鳥……


    不對……有什麽地方不對!


    秦思明僵在原地,一種接近電擊的感覺直衝他的大腦。這幾個小動物,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一本繪本中的插畫,因為特別喜歡那幅插畫,他還曾將那頁剪下來,貼在床頭。難道說……


    他看向窗外,突然意識到剛才就有的那股違和感是怎麽回事了。母親曾經當笑話說過,小的時候他總是固執地認為海水和河水是綠色的,直到上小學之後才不再堅持了。


    再看向幾張廢紙上畫的小河,全部都是綠色的。


    第11章


    宋迎秋回家的時間有點晚。家門口有一張廣告傳單,她撿起來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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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碩大的文字下麵配了一張女模特的照片,右下角是花語公司的logo。


    “嘖。”宋迎秋將傳單揉成團,丟到了地上,又憤恨地踩了兩腳。


    這東西讓她惡心。


    但踩過之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將傳單撿起來,走進了屋子。


    她坐在桌邊展開紙團,又拿紙巾擦了擦表麵,將傳單翻了個麵。隻見背麵有一行醒目的大字:


    三年收益20萬!新型百歲水投資回饋200%!


    這個聳動的標題下麵,是看起來極其可疑的關於“百歲水”的介紹。大意為,這是一種新型保健飲品,是外國專家研發的,已通過實驗驗證可以讓人類的壽命延長三到五年。之後就是若想加入該項目,可與某某某聯係。


    這個某某某,正是馬雪瑩。下方還配了一張馬雪瑩的照片及個人介紹,為了證明這位項目負責人的“權威性”,介紹中寫滿了她的光輝履曆:“北京大學經濟學學士/耶魯大學工商管理碩士”。宋迎秋差點笑出聲來,據她所知,馬雪瑩根本沒上過大學,竟然敢在宣傳資料上如此名目張膽地招搖撞騙。


    為了調查馬雪瑩,她去參加過“百歲水”的宣講會。宣講會在市裏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舉辦,布置得極其華麗。到場的大多是老人,整個宣講會充滿了鼓動的氣氛,講到一半還載歌載舞了起來。宣講內容主要就是請各種所謂專家和社會名流上台,為“百歲水”作宣傳。最後是簽約環節,會場裏有不少人當場掏錢,還因為名額有限而鬧了起來。


    宣講會結束後,走出大門的宋迎秋還無法消化這一整天的經曆,她覺得實在過於荒唐可笑了。然而,就是這樣一場極其低劣的大戲,隻需稍微搜索一下就能識破的騙局,卻還是源源不斷地有人上當。


    宋迎秋看著手邊的宣傳單,感受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不知道這個小區裏又有多少人因為收到了傳單而上當受騙呢……


    回家之前,她又給王治國之前租住房子的房東打了個電話。雖然房東極力掩飾,但還是能從語氣中聽出她知道租出去的房子裏出事了。


    看來,警方應該已經找到馬雪瑩了……


    王治國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馬雪瑩公司的地址,當然是由她透露的,為了留下證據,她還特意提醒王治國要用紙筆記錄下來。


    一切都在按照她所預想的發展。


    現在的問題是要把控節奏,也就是要了解警方對該案的偵破進展。


    不能一直被動地等待警方找來,必須要想想辦法……


    也許是因為最近操心的事情太多,宋迎秋感覺有些累。她倒頭躺到床上,想閉眼稍微小睡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她聽到了一陣說話聲。


    那似乎是……母親的聲音。


    她馬上睜開了眼睛,從床上起身,打開門時母親正好站在眼前,似乎正打算敲門。


    母親手裏提著一籃水果和一個塑料袋,不知道裏麵是什麽。


    “下次還是給我一把這裏的鑰匙吧,我剛才敲了半天大門,幸好你室友給我開了門。”


    母親徑直走進房間,將東西放到了桌子上。房間很小,宋迎秋讓母親坐在桌邊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了床上。


    “你怎麽來了?”


    “我過來找朋友,他給了我些點心和水果,我也吃不完,就想著要不給你送過來吧。你工作忙,平時多吃點。”


    宋迎秋點了點頭。她知道母親口中的“朋友”應該就是別人給介紹的“老伴兒”。對於母親再找對象的事,她一直是無所謂的態度,從不幹涉。她覺得母親的生活甚至都與她無關了。


    “我吃不了這麽多。”宋迎秋打開袋子看了一眼,裏麵是些散裝點心。她取出一半,剩下的又遞給了母親。


    母親推托著,說:“家裏還有呢,我吃不完,胃口沒你們年輕人好。”


    宋迎秋把果籃也放到母親那邊,說:“那就送給你的其他朋友吧,在我這裏放久了也要放壞的。”


    果籃裏都是葡萄,她不喜歡吃葡萄,從小就不喜歡,但母親似乎從來沒意識到,她也就沒刻意提。


    母親歎了口氣,還是妥協了。


    宋迎秋從抽屜裏拿出幾張陵園的宣傳單,擺在桌上,說:“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個陵園,我回頭找時間都去看一下。你可以先看看宣傳單。”


    母親隨便翻了翻。


    “嗯,你決定就行,我看著都差不多,我也不懂。”


    隻看宣傳單的確看不出什麽,宋迎秋這麽說隻是想探探母親的口風,看看母親會不會想和她一起去實地看。聽到這樣的回應,她便知道母親對這件事一點都不上心。


    “嗯,那等我找時間去看看再說吧。”她盡量不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對了,我想起來一件事,想和警察說一下。上次警察不是去過家裏了,留聯係方式了嗎?”宋迎秋一邊收拾著陵園的宣傳單,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整理的過程中她還故意將門口撿到的“花語”的宣傳單放到最上麵,並且露出有馬雪瑩照片的部分。之後她偷偷地觀察著母親。


    然而,母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愣了幾秒,問道:“你找警察幹嘛,你知道什麽嗎?”


    “沒什麽,我就是突然想起來,爸失蹤之前,我好像在家門口見過一個奇怪的人……”


    母親露出困惑的表情,宋迎秋不知那表情有何深意,不過母親沒說什麽,告訴了她刑警留下的電話。


    母親不常來這裏,一來是因為離家比較遠,二來也是房間太小,還是和別人合租,多有不便。母女倆也沒什麽可聊的,宋迎秋問了問母親的身體狀況,又說了說自己最近的工作後,屋子就被略顯尷尬的沉默所籠罩。


    沉默中,一陣細小而微妙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了過來。


    又來了……宋迎秋不快地皺起眉頭。輕微的痛苦呻吟聲透過隔音效果極差的牆壁傳了過來。她看了一眼母親,發現母親明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好像有什麽聲音。是不是屋子裏進老鼠了?”


    “不會吧,我這裏挺幹淨的,可能就是下水道的下水聲,沒事的。”


    母親皺起了眉頭,堅持道:“那下次我給你買幾包驅蟲藥,你回家的時候拿上。”


    宋迎秋點點頭,看了看窗外,說:“媽,不早了。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母親聽懂了她的意思,跟著站了起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宋迎秋和母親並排走在連通小區後門的小路上,這麽走是去地鐵站最近的路。她在心裏回憶著上一次和母親這樣並排走夜路是什麽時候的事,母親像是感應到了她的想法一般,突然喃喃地說道:“咱們倆多久沒一起出門了?”


    這是最奇怪的,明明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淡漠,但有時候她還是會產生與母親有某種聯結的感覺。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心有靈犀嗎?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或是關係的疏遠而消失。就像現在這樣,她想到了什麽,母親就突然問起同樣的事情。或是她心情沮喪的時候,母親就像有了感應一樣,來問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血緣吧。


    但是她和生父之間就沒有這種神秘的“聯結感”。哪怕是對方出車禍那天,她也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晚上就像平常一樣寫作業,之後接到電話才知道出了事。


    宋迎秋的思緒正四處飄散,聽見母親突然問了一句:“你沒什麽事情瞞著我吧?”


    “嗯?”被猛地從回憶中扯回來,原本就有些心虛的她,不禁不知所措了起來。


    “你從小就這樣,什麽事情都不跟我說。”


    “我能有什麽事呢……”她強裝笑臉回道。


    “我能感覺出來,你肯定心裏有事兒。”


    宋迎秋的心裏緊了一下。又是那種聯結嗎?


    走到地鐵站,她把果籃和裝了點心的袋子往母親手裏一塞,調頭就走。


    母親到底想到了什麽呢?


    會不會是對自己的計劃有所察覺?應該不會。到目前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會牽扯到母親。而且剛才特意把印有馬雪瑩照片的宣傳單給母親看,母親也沒有任何反應,這也能說明母親對她打算做的事情並無察覺。


    那麽,大概就是直覺吧。


    母親一直是靠直覺來進行判斷的。小時候就是,一旦母親的心裏有了判斷,就不會再向她進行確認了。


    宋迎秋突然想起小學時的一次春遊。


    班裏組織大家一起去東陽市的公園春遊,每個人要交十元錢的活動費,包含公園門票和午餐。她剛開口,母親就拒絕了。


    “十塊?春遊嘛,不就是去玩的。別去了,在家學習吧。我手裏沒錢。”正切菜的母親手上沒停,頭也不回地說道。


    宋迎秋抿了抿嘴。她知道家裏條件不好,平時都不參加班級組織的需要付錢的活動。但是這一次去的那個公園剛剛引入了一些遊樂設施,她聽去過的同學說有過山車、海盜船等好玩的項目。雖然要玩那些項目還要單獨花錢,但對她來說,哪怕隻是進去看一眼這些以往隻在電視裏見過的東西,也會像做夢一樣快樂。


    第二天班主任收錢時,她又像以往那樣小聲地說了一句“家裏有事去不了”。老師看了她一眼,就去收下一個同學的錢了。原本這樣的一天會像她生命中許多普通的一天一樣,帶著淡淡的失落感結束。然而,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撿到了一張十元的紙幣。她帶著錢去旁邊的小賣部問了問,小賣部的老板說沒聽說有人丟錢。她又拿著錢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天都快黑了也沒等到任何人。最後,她將這十元錢裝進了自己的書包裏。


    春遊那天,她帶著這十塊錢去了。老師疑惑地問她錢是從哪裏來的。


    “家裏給的。”


    她隨口撒了個謊。也許是覺得說出是在馬路上撿的更加丟人吧。


    老師沒說什麽,讓她上了大巴。一路上,同學們都以奇怪的眼神盯著她,就好像她不該出現在這次的春遊隊伍中。


    到了公園,她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好玩。同學們都拿著家長額外給的零花錢,要麽去玩過山車、小火車、旋轉木馬,要麽就是在小吃攤上買烤腸或者棉花糖吃。她產生了一種“我並不屬於這裏”的感覺。


    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眼巴巴地看著,甚至開始後悔。還不如用那十塊錢買本書呢……


    那天回到家以後她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正準備做習題,卻撞上了母親冰冷的視線。


    “你從哪裏弄的錢?”


    一時間她都沒反應過來。


    母親繼續逼問道:“到底哪裏來的?你們班主任剛剛打電話過來了,問我給沒給你錢。”


    她瞬間明白了,老師看她的眼神,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她都明白了。


    “回家路上撿的。”她小聲答道。


    “你當我們是傻子嗎?”母親的臉色難看極了,一把將手裏的搓衣板摔到了地上,放在地上的洗衣盆被打翻了,帶著白色泡沫的水流到地上,漫延到她腳下。


    “真的是我撿的……”恐懼感湧上來,包裹全身,那是一種極難用語言形容的感覺。她感到心髒絞痛,害怕自己馬上就暈倒了。


    母親像發了瘋一般,撿起搓衣板,突然打到了她的背上。


    “你撒謊!”耳邊傳來尖叫聲,與母親平時透露出的安靜、懦弱的氣息完全不同。父親在家時母親甚至不會大聲說話,隻有母女二人獨處時她才會偶爾表露出這樣的情緒。就像被壓抑久了,需要個出口來發泄一般。


    搓衣板又打到了她的腿上,但奇怪的是疼痛感並不強烈。最初的疼痛過後,她隻覺得皮膚發麻,隨後肉體上的痛感被心理上的恐懼所取代,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條離開了水的魚。


    她站在母親麵前,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母親依然盯著她,大聲質問:“你從哪兒偷的錢?”


    宋迎秋終於大聲哭了出來。她知道這件事又會變成上次班長冤枉她沒交作業時那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楚。


    母親沒有理她,走進廚房開始切菜。咚咚,咚咚……那單調的聲音仿佛把時間都拉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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