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家住山腳,村裏隻有一條主路,是柏油的,往她家裏去,坑坑窪窪,車不好騎,兩人都推著,白色的山羊從眼前跑過去,她們就要停一停。


    “奶奶?奶奶?展顏來啦!”王靜衝堂屋喊人,她家沒院子,三間堂屋,東邊另搭了簡易的廚房,沒有門,拿半截籬笆擋著,不過為了防止雞啊羊啊夜裏跑進去作踐東西。


    “是顏顏啊,快來快來,我這就做飯!”王靜的奶奶沒名字,被稱作王趙氏,佝僂著腰,門牙很大,中間漏了條寬寬的縫,她愛笑,見誰都笑。


    “奶奶,我跟王靜給您燒鍋吧。”展顏什麽都會,她挽起袖子,就要往灶台前坐,被王趙氏一把拉住。


    “可不敢,”王趙氏的手硬硬的,抓著人,是微痛的感覺,好像村子裏的老婦人都有著無窮的力氣,“好孩子,怎麽能叫你燒鍋,你是念書的料,以後要考大學的,這手是寫字用的可不敢弄柴火,靜靜給我搭把手就行了。”


    這種話,許多人都對她說過,你是要念大學的,有出息的。


    “念大學也能燒鍋。”她堅定地回了句,王趙氏就笑,說,“顏顏就是最齊全的孩子,十裏八村都沒你這麽齊全的好孩子,又俊念書又行,還懂事。”


    王靜在旁邊也跟著笑,不停點頭:“我就說,展顏是最好的。”


    最好的什麽,她說不上來,但她心裏,展顏就是最好的。


    炊煙嫋嫋地升起來了,從煙囪出來,往天上去,展顏跟王靜輪流拉著風箱,鍋底的火,把兩人的臉烤得發燙,再不冷了。


    粥有點清,饃饃有點黑,碗卻刷洗的雪白,王趙氏剁了細細的蔥,細細的紅辣椒,滿滿一大碗,加了鹽巴,滴了幾滴芝麻油。


    “顏顏,你倆吃,我去給靜靜她爸送碗飯。”王趙氏手指往圍裙上間或點著,把饃拾出來,又盛了碗飯。


    王靜搶著要去:“我給爸送去。”


    王趙氏不讓她去,祖孫爭執時,廚房後頭有人大喊大叫,鄰居跑過來,說:“靜兒她奶,快去看看,靜兒她爸馬上掙開跑了。”


    祖孫倆兒一起往外跑,展顏也跟著。


    屋後頭搭著半個草棚子,草棚子旁,石頭圍起一小片地,種著辣椒,初冬天氣,辣椒早被摘光了隻剩死去的杆兒。


    石頭外邊,牛筋草和豬殃殃遍地都是,枯了,黃了。它們不像辣椒,有人照料著,它們春天時發芽,長得鬱鬱青青,沒人管,到了秋冬,凋零下去,也沒人管,就這麽自顧自地在日頭底下,在風雨裏頭,過了一年又一年。


    草棚子前,有個男人,拿粗麻繩綁著,臉黑黑的,個子矮矮的,像牛筋草一樣,很有力氣,旁邊的木樁被掙歪了。


    王趙氏和鄰居上前,要重新把木樁再弄穩當些,老人不來,鄰居不敢擅自行動,村裏都說被瘋人咬了一口,會得瘋狗病,沒得治。


    “這我爸,”王靜難為情地看了看展顏,“嚇著你沒?”


    展顏沒被嚇到,這片土地上,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似乎都不會讓人驚奇,好的,壞的,尋常的,出格的。


    “你肯定聽過,我媽生完我小妹後帶著小妹就走了,也找不著人,我爸就瘋了,”王靜腳底下踢著土塊,“我奶我爺得幹活,隻能把他綁家裏,他有時好點,有時犯病,反正我習慣了。”


    風吹得草棚子作響。


    展顏低聲問:“你心裏難受嗎?”


    “不咋難受,小學就這樣了。”王靜又衝她笑笑,“我奶說,事在人為,我要是能念好書,以後就能離開咱們村,就不用過這種日子了,展顏,你知道城裏什麽樣嗎?我以後想去城裏。”


    城裏?展顏也不知道,她和王靜一樣,一出生,眼前就是這麽個世界,有人,有牲口,日升日落,春天種,秋天收,物理沒什麽用,化學沒什麽用,曆史也沒什麽用,大家都這麽過日子,誰也沒想過城裏。


    可總有一天,某些人會開始想。


    “我們都能到城裏去的,一定能,還有孫晚秋。”展顏戴絨線帽有點熱了,她摘掉帽子,大大方方地把腦袋露出來,忽然覺得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害怕了。


    第2章


    這個冬天漫長,飄了幾場雪,樹啊,房子啊,白了幾次頭,又都露出本來的模樣。


    媽隔三差五得去市裏的醫院,她沒什麽勁頭說話,懨懨的,人走了,屋裏的藥氣不散,像是要把房子醃了才作罷。


    院子裏石榴樹葉子都掉光了。


    家家戶戶開始往地窖裏存白菜,展有慶在礦上下井,沒人幫忙,奶奶又開始罵人,說自己命苦。


    她讓展顏站在地窖口遞白菜,眼看上學遲到,不準走。


    “有慶娘,我給你搭把手,讓孩子上學去。”


    說話的是西門石頭大爺,石頭大爺個子高,七十的人了,還有一身力氣,他沒了婆娘,婆娘死的早,留下個傻兒子,不曾娶妻,就爺倆守著三間破房子過。


    可石頭大爺是個熱心腸,誰家裏有事,一找他,準能找來。


    什麽婚喪嫁娶要起灶啦,洗盤子啦,上菜啦,石頭大爺手腳麻利,不輸年輕人,展顏喜歡石頭大爺,媽也總誇石頭大爺最仁義。


    “顏顏,快去上學吧,你看日頭都往西走了。”石頭大爺一開口,勁兒可真足。


    展顏衝他笑笑,扭頭往院子裏跑。


    爺爺正守著爐子烤饃,聽見動靜,趕緊出來:“顏顏,夜裏冷得再拿床被子。”


    初三功課緊,學校開了晚自習,又弄了幾間空教室當寢室,不是鎮上的學生可以住校。展顏住了,鋪的還是秋天的被褥,她冷,就把衣裳全蓋被子上,還是冷,輾轉反側一夜夜,衣裳總掉。


    奶奶說,小孩子有火氣,哪就冷了。


    臘月的風,像是遠古寒荒時代刮來的,骨頭縫都疼,這個爺爺怎麽會不知道,他給展顏自行車後頭綁了被子,用的麻繩,捆得死死的。


    “爺爺,你說我媽過了年天暖和了能好嗎?”展顏站在風裏,頭發參差,已經長長了。


    爺爺還在勒繩子,低著頭:“能吧,你爸說能。”


    展有慶不愛說話,展顏一年到兩頭也跟爸說不了幾句,他隻知道下井,下井掙錢,掙了錢就給媽買肉,買衣裳,還買書。書買的太多了,放不下,他給媽打了個書架,自己動手,槐木的,拙笨但紮實。


    展顏推自行車出了家門,等上了路,風灌過來,簡直能把人噎死。路邊有小孩子在滾鐵環,瞎跑一氣,她沒躲及,連人帶車栽溝裏去了。


    小孩子立刻作鳥獸散。


    她暈了一瞬,很快爬起來,車輪子徑自轉著,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就哭了。


    風吹著死了的野草,也吹著她的臉。


    四周全都是死了的東西,死了的植被,死了的土地,不遠處就有墳,稀稀疏疏,散在田間,埋著死了的人。


    “媽……”她嗚咽著喊了句,無人應答,隻有西風緊了一陣又一陣。


    “天哪,展顏?”孫晚秋今天也得遲到,她蹬的急,本來都騎過去了,覺得溝裏人眼熟,又折回來。


    果然是展顏。


    “你怎麽搞的,大白天就往溝裏騎。”


    展顏手背往眼睛上抹了幾下,說:“技術不好。”


    孫晚秋噗嗤笑了:“摔哭啦?”


    展顏扯扯嘴角,跟她一起把車子推上來。


    “你怎麽也去這麽晚?”


    “我媽非讓我把羊牽出去,她閃了腰,我說讓我弟牽,他離小學校近,我媽不願意。”孫晚秋啪啪給展顏屁股拍土。


    展顏轉過去,把被子拍了幾下:“奶奶讓我幫忙窖白菜,石頭大爺來了,我才走的。”


    “我現在就想考大學,我真是受夠了天天跟我家的雞屎羊屎球打交道!”孫晚秋也黑黑的,肉結實,一說話牙齒顯得特別白,“城裏肯定沒雞屎。”


    說完,孫晚秋哈哈大笑。


    展顏跟著笑,她問起最重要的事:


    “蘇老師昨天發的卷子,你做完了嗎?”


    初三要做資料,多多的做,可學生們大都沒錢買,老師們有辦法,買一本,自己手抄下來再用油墨印,不要大家的錢。


    缺點當然就是一張卷子做下來,袖口黢黑,都是油墨染的。


    展顏跟大家一樣,戴著套袖,一個冬天都不摘。


    “做完了,蘇老師這都攢三張沒講了,印那麽多,倒是講啊。不對答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沒。”


    兩人就在風裏說話,並排騎著。


    “最後一題沒做出來,你先給我講講吧。”展顏數學學不過孫晚秋,小學去鎮上競賽,一個學校,就選了她倆,孫晚秋拿了名次,展顏沒有。


    孫晚秋爽利答應。


    到學校門口,孫晚秋從書包裏掏出一本《遼寧青年》,舊舊的,卷了邊兒,不知被多少人借閱過。對於身處鄉村的青春期學生來說,這些雜誌,是為數不多的精神慰藉,當然,還有物理老師家的小賣部--那裏賣很多明星貼紙。


    孫晚秋的每個筆記本上,都貼著最紅的電視角色,有楊過,有小龍女,還有最時髦的還珠格格。她暑假上山挖藥材,摘酸棗,攢了點小錢,全投資她的精神生活了。


    展顏對這些不感興趣,她的日記本上,隻有錯題。


    “你要看嗎?”孫晚秋把雜誌遞給她,“我從三班借的,你看封麵上這個人的紅圍巾多好看,誰戴誰漂亮。”


    如果媽戴這個,肯定是最漂亮的,展顏怔怔看著紅圍巾,她想,等她長大掙錢了就給媽買紅圍巾,去市裏買。


    去市裏,要到鎮上坐車,早班車五點,市裏發往鎮上的末班車也是五點,每次爸帶著媽去市裏買書,就是坐的那個車,奶奶每次都要罵人,連帶著那車的司機也跟著遭殃。


    反正人家聽不到,奶奶想怎麽罵就怎麽罵。


    臨近陽曆年,又下雪了,媽再次住院。


    元旦放假前,展顏發現頭上長了虱子,這沒辦法,住在寢室裏頭一個人頭發長了虱子,就能傳一群。


    “讓你奶蘸了芝麻油拿篦子一梳,就掉了。”王靜給她傳授經驗,又有點不敢信,誰都能長虱子,可展顏不能,她幹幹淨淨的,又好看,從來不長虱子。


    展顏有點臊,不為長虱子,是覺得回頭見了媽不好意思,媽在時,她從沒有過這樣的事。


    這麽一來,她又剪了頭發。


    展有慶把展顏作文得獎的獎狀,糊到牆上,滿滿一牆,全是展顏的。年代久遠的,落了層灰,□□譽不會蒙塵,展顏一直爭氣。


    “獎狀能吃能喝,學校就是摳,年年一張破紙打發了,好歹發點東西也作點數兒,就唬你們這樣的傻子!”奶奶重重點了下展顏的額頭,說完就走,她得忙著看人殺豬沒。


    “爸,誰在那看著媽?”展顏等奶奶走了,往地上看,小聲問。


    展有慶看看她:“你姥姥,我休班就去替換。”


    “我也想去看看。”展顏知道,多一個人,就多一份路費。


    可她有很多話還沒跟媽說呢,她害怕。


    如果年三十,家裏沒媽,她覺得倒不如不過年的好。


    展有慶答應了。


    元旦當日,天寒地凍,屋簷下結了很長的冰溜子,天沒亮呢,就有人燒了滾燙的水,喊上幾個勞力,開始殺豬。


    展顏四點不是被鬧鍾吵醒的,是被豬的慘叫驚醒的。


    那麽一灘血,血是那樣的紅,紅得發稠,紅得失真。


    但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天冷了,殺豬就能把豬肉掛起來不怕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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