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參觀我們學校,還在外麵。”


    “哦,”賀以誠若有所思點點頭,“那就不等他了,顏顏,你坐吧,我們說會兒話。”


    賀叔叔人說話溫柔,像月夜的春風,和暢,不逼人。


    展顏坐在了賀圖南剛才坐的小馬紮上,腳邊,還放著他的健力寶。


    “我本來呢,是想給你媽媽燒紙的,當然,更重要的是來看看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精神上還好嗎?”


    賀以誠非常專注地看著她,他是大人,大人跟小孩子說話哪有這麽認真的?展顏再一次感受到,大人跟小孩子說話,也可以這樣,這麽正式,這麽……把和小孩子說話也當成頂重要的事來看。


    賀叔叔跟媽媽好像,展顏的心,一下就酸澀起來。


    “有時很想我媽,”展顏低下頭,盯著曬在陽光裏的腳,“想媽媽的時候,我就使勁做題,背書,如果還是想她,孫晚秋還有王靜會跟我一塊兒上山,去看她。”


    賀以誠沉默片刻,說:“你比我想的有韌勁兒,顏顏,你媽媽把你教育的很好。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商量之前,有幾句話我想先說清楚,你奶奶今天說的那些,你不要往心裏去,我跟你媽媽,是非常好的朋友,沒有什麽不能見人的地方,你即使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你媽媽。”


    展顏抬頭,她的心,一下一下跳得猛烈,她高興,更是感激,好像背負著一個清白的使命,這使命並沒有錯。


    她隻是撲閃著眼,情緒都在眼睛深處。


    賀以誠明白她的擔憂,也體貼她的擔憂。


    “你念書的事,是你媽媽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你家裏爸爸和奶奶,我也有所了解,今天的事,我想,眼下這個環境你可能很難繼續安心念書,我的意思是,你要是願意,中考過後到我那裏去念書,我來安排。”


    賀叔叔的話,立刻讓展顏想起媽的那封信。


    “也是我媽的意思嗎?”展顏問這話時,心裏一下憂愁的厲害,她知道自己會得到新的,光明的東西,曾經夢寐以求的;可也要失去,人哪有隻得到而不失去這樣完滿的事呢?


    “是,我跟你媽媽綜合考慮了很多,當然,這不是讓你舍棄家,隻是想讓你能更好的回來。”賀以誠從風衣口袋裏拿出個盒子,盒子裏裝了塊三棱鏡,他站起來,走到陽光下,展顏情不自禁跟著出來。


    “你看,是不是多了道彩虹?”他轉動著手中的三棱鏡,展顏仰頭,彩虹絢麗的顏色凝在瞳仁深處,“外麵的世界,就像這道彩虹,你得走出去才能看到,如果你不走出去,”他回到屋裏,手裏的三棱鏡又變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塊玻璃,“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你一輩子隻能見到它這個樣子。”


    說完,把三棱鏡放在了她掌心。


    賀叔叔講話,永遠能說到她心坎上,仿佛心坎是蝸牛的觸角,他一碰,渾身上下都清醒著了。


    展顏握著三棱鏡,就像忽然握住了整個世界,她有些暈眩。


    “你不用急著做決定,想清楚,這段時間安心備考,等中考過後給我答案,我已經跟蘇老師談過了,你住校,周末如果想回家可以回家,開銷的費用你從蘇老師這裏拿。”


    賀以誠什麽事都安排地很妥當,他無疑是個成熟的男人,有能力的男人,無論做什麽,都可以讓人放心地依靠。


    “顏顏,你看,我說了這麽多,都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他笑笑。


    展顏攥了攥三棱鏡,有些羞赧,可又很直接:“賀叔叔,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賀以誠仿佛沒料想到她會問這個,心裏一怔,從容說:“一方麵是因為跟你媽媽的交情,另一方麵,是我不希望一個有前途的女孩子念不了書,你這麽優秀,不該在這種事情上有遺憾。”


    他的神情是那麽坦蕩,那麽懇切,讓人不好意思有疑心。


    展顏聽到優秀兩個字,搖搖頭:“老師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們沒法跟城裏的學生比。”


    賀以誠笑道:“不見得,城裏資源確實比鄉下好,可是如果一個人有天分,她到了更好的環境中,天分會被更好的激發,我相信,你的同學中一定還有很優秀的孩子,隻不過,他們缺少一個機會。”


    說到這,他特地停頓了幾秒,“顏顏,你有這個機會。”


    展顏的心,又不可抑製地跳起來,她好奇,也向往,一個像彩虹一樣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大家都隻能活一次,正因如此,才要更好好地活著呀,可到底怎麽才算更好地活著?


    她得抓住這個機會,不管以後怎麽樣,她得先抓住。


    可她又不想讓賀叔叔覺得,自己一說就心動,薄情寡義,不要爸爸了,她一想到爸爸,又氣他,討厭他,又想念他。她今天見到那個陌生女人後,就忽然討厭爸了。


    “顏顏,還有時間考慮,不急。”賀以誠仿佛有讀心術,他看看時間,“我下午還有事情,得回去了,你蘇老師還有話跟你說,走,我們看看他回來沒。”


    真神奇,他們剛出來,蘇老師就在院子裏了,大人們照例說了幾句場麵話。


    賀以誠衝遠處無所事事的賀圖南擺擺手,他便邁著兩條長腿過來了。


    他可真夠高的,幾乎和賀叔叔一樣的個頭。


    展顏一直看著他,等人近了,她反而移開目光,不自覺地摸了摸毛衣。


    “顏顏,那我們就先回去了,你有什麽事,跟蘇老師說,蘇老師會和我聯係,如果你想直接跟我聯係也可以,打電話給我。”賀以誠轉頭和蘇老師握手,“蘇老師,麻煩你了。”


    賀圖南在一旁,兩手插兜,他前前後後微微晃動著身體,臉上連個表情也沒有,直到最後,賀以誠示意他:“跟妹妹說句話。”


    “說什麽?”


    賀以誠皺眉:“要走了,你說說什麽?”


    賀圖南“哦”了聲,別有深意看了展顏一眼,說:“說再見是吧?再見有兩個意思,你猜我希望是哪種?”


    展顏看著他,突然一扭身往蘇老師家裏跑去,留下他們麵麵相覷,賀以誠不滿地掃了眼兒子,那眼神,分明是在質問他什麽意思。


    不多會,展顏拿著健力寶跑過來,遞給賀圖南:“你的飲料沒喝完。”


    賀圖南微微一笑,不知她是缺心眼,還是又在裝傻充愣。


    “謝了。”他接過來,徑自朝大門口停車的地方走去,途經垃圾桶,揚手一拋,大半瓶健力寶就跌入了垃圾堆。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明晚9點。


    第10章


    蘇老師跟展顏談了許久,她回了趟家,收拾東西,爺爺拿著旱煙袋依舊坐在門口。


    他老了,臉像鬆樹皮,一個人足夠老的時候,有些事,也就比年輕人更清楚些,他眼珠子渾了,可心裏跟明鏡似的。


    爺爺眯起眼看看展顏,說:“顏顏,好好念書,去吧。”


    展顏見他那個樣子,眼淚差點出來,不知怎的,心裏酸的像要化掉。


    爺爺跟爸一樣,是沒用的好人。


    “爸呢?”


    “你喜子叔找他幫忙拉木頭,忙去了。”


    “那你跟爸說,我去學校了,現在學習緊得很隨便不回來了。”展顏假裝被飛蟲眯了眼,揉了幾下。


    爺爺問:“身上還有錢嗎?”


    錢,錢,錢,多麽誘人又令人難受的字眼。這片土地上,人們吃飽了睡,睡醒了勞作,太陽下去,月亮就升起來,喜鵲歸巢,蝙蝠就到處飛。春夏秋冬,隻要不死,就得幹,不外乎想多打幾擔糧食,多弄幾個錢,可錢好難弄啊,一個一個地掙,花起來確是一把一把地流出去,淌水似的。


    家裏哪還有錢?欠了一屁股債,因為媽的病。


    債總不能讓賀叔叔還,誰欠的,誰還,有手有腳,總有還清的那天。


    東家二十,西家十塊,兩毛錢就能打半瓶醬油,可住進醫院,錢就是不是錢了。


    展顏抿著嘴:“有。”


    一個有字,她跟爺爺都心知肚明,這錢哪裏來的,不用說破,說破了寒磣,可又得這麽寒磣著。


    展顏沒日沒夜瘋學了起來,每天早起,老師帶著他們先圍著小鎮跑一圈,課間練習立定跳遠,擲鉛球。那些會考沒過,也沒機會考高中的學生索性徹底不學了,就等著混個初中畢業證,初三格外躁動。


    老師單獨給一二十個學生開小灶,晚自習下了課,老師不走,在教室熬到很晚。


    周末的時候,展有慶過來看展顏。


    學校有個小食堂,飯菜便宜,一個大饃兩毛,蛋花湯三毛,如果想吃個炒土豆絲,五毛,加肉一塊。展有慶給展顏帶了土雞蛋,生的,又拿了半瓶芝麻油和白糖。


    “每天早上衝一碗雞蛋茶,加加營養。”展有慶把東西擱了,也沒什麽話要問。


    展顏主動說起學習:“快體育考試了,到時,我們學校包車拉我們去縣裏考。”


    “都考啥?”


    “八百米長跑,立定跳遠,還有擲鉛球。”


    展有慶不知道考這玩意兒是幹嘛用的,幹巴巴問道:“你練的咋樣了?”


    “擲鉛球不太好,其他兩項都挺好的。”展顏長跑很有耐力,也能跳的遠,就是擲鉛球胳膊沒什麽勁。


    “啥時考?”展有慶又找了句話問。


    “五月中旬。”


    父女倆就此沒什麽聊的了。


    考體育前,他又來看展顏兩回,送了剛蒸的花卷。


    王靜的奶奶趕集也順道來看王靜,她也住校,大家都很拚,老人從兜裏掏出個紅色的塑料口袋,纏成團,好半天才抖落開,裏頭是塊裹著的舊手絹,手絹展開,才露出幾張兩毛的、五毛的票子,都是她攢給王靜的生活費。


    展顏在一旁看著,看老人小心翼翼的動作,又驀地想起賀叔叔。


    這個世界,人跟人之間過得日子,差距竟然那麽大!


    不知怎的,她還想到了一個人,以及那瓶沒喝幾口就扔了的健力寶。


    體育考試前一晚,幾個女孩子輾轉反側睡不著。


    “展顏,你緊張嗎?”王靜跟她臉對臉,問她。


    展顏實話實說:“有點兒,不過我們平時練的夠多了,好好發揮,沒事的。”


    王靜四仰八叉躺著,長歎口氣。


    孫晚秋則趴在枕頭上:“我一次縣城都沒去過呢,不知啥樣的,我最喜歡坐車了。”


    “我也想坐車,展顏,你想不?”王靜來了精神。


    孫晚秋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說:“展顏,我問你件事,我媽說,清明前有一回……”她憋好久,沒問的,這次終於逮著機會,展顏怎麽會不清楚她想問什麽,輕輕打斷她,“那是我媽的老朋友。”


    “哦”孫晚秋把話咽下去,村裏人是怎麽說展顏媽媽的,她當然不能學。


    幾個人嘀嘀咕咕聊了會,角落裏,不知哪個女生說了句“睡吧,明天還得考試呢”,寢室便靜了。


    體育考試很順利,展顏既沒失常,也沒超常,她基本算是滿意。


    這考試一過,布穀鳥就來了,從山腳那傳出來,掠過金黃的麥穗兒,飛遠了。


    家家戶戶開始忙割麥,割了麥,要打場,老牛拉了個石滾子,在場裏轉圈。老師們家裏也忙,周末全都回去割麥子去了。


    臨走前,蘇老師交代展顏往城裏打個電話,給了她十塊錢。


    賀叔叔留了兩個號碼,一個手機號,一個座機。


    手機沒打通,展顏又撥了座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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