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賀以誠正大包小包往後備箱放,砰一聲,他關了後備箱。


    展顏圍了條雪白的圍巾,她抬起臉,朝賀圖南房間望了望,他也許沒起,當然,起了也不見得送她。


    賀圖南倏地鬆開手,簾子蕩了蕩。


    他靠牆邊,等了片刻,才又撥開窗簾一角,車子走了,空空如也。


    第26章


    一到寒冬,村子裏觸目的,荒涼連著荒涼。大楊樹上都光禿禿的,喜鵲的巢,便一個個露了出來。展莊的人們,還同以前一樣,太冷了,都蹲牆根下曬太陽,說著不知猴年馬月陳舊的瑣事,一輛車過,迎著它來,再目送出老遠。


    展顏剛下車,瞧見石頭大爺背了一筐枯枝幹草,慢慢走來,不過半年,石頭大爺仿佛一下老了似的,等展顏喊他,他晃了兩下,後背上東西實在太沉。


    石頭大爺瞅了她兩眼,沒認出人,展顏忙跑到他臉跟前,把帽子一擼,說:“我是顏顏啊。”


    石頭大爺這才咧咧嘴,展顏見他神情痛苦,問他:“你生病了嗎?”


    “腰疼得鑽心,不中用了。”石頭大爺幹巴巴的唇不住地顫。


    展顏忙幫他把那筐東西放下,從包裏拿出袋點心,說:“你拿回家吃,腰疼看大夫了嗎?”


    石頭大爺不肯要,推搡著:“拿給你爺吃去。”


    “給你的嘛,”展顏硬塞,“好吃得很,又香又軟,一點都不費牙口。”石頭大爺成了苦瓜臉,那點心袋子,被他好一陣摩挲,揣懷裏了。


    “顏顏,你去城裏念書好不好啊?”


    展顏覺得他連聲音都跟著老了,像含著砂礫,她低頭看了看石頭大爺沒擦雪花膏的手,全是裂口。


    “好,城裏念書可好了。”她忽然抬頭,很振奮地告訴他,“等我大學畢業工作掙錢了,我給你修房子。”


    村西頭,有三間老房,屋裏地麵沒鋪水泥,四季潮著,倘若留心觀察,就會知道這房子極少亮燈,電費一年下來兩塊錢,這兒住著一對父子,就是石頭大爺和他的傻兒子。


    石頭大爺嘴唇顫得更厲害了,他想摸摸展顏的腦袋,到底沒動,瞧她那圍巾,跟春天的梨花一樣。


    “老人家,來,這是止痛藥,實在痛得厲害了,可以吃一粒。”賀以誠遞過兩盒布洛芬,他工作忙時,神經性頭痛會犯,這是常備藥。


    他知道,這樣的老人家是不會進醫院的。


    很快,他似乎不嫌髒,搭把手,幫石頭大爺遞那筐柴火。


    展顏看著石頭大爺背起東西,很慢地走了。這條路,他走了一輩子,現如今,好像走不動了,天地間,仿佛隻有這麽一個佝僂的背影。


    她擦了擦眼,喉嚨發緊,跟賀以誠說:“賀叔叔,你真是好人。”


    賀以誠摘掉手套,抹去她眼角那點晶瑩:“我並沒你想的好,隻因為你跟你媽媽都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所以,我得時常提醒下自己,否則,不配做你媽媽的好朋友,也不配做你的賀叔叔。”


    展顏含淚一笑,她長大了,賀以誠望著她,她比她媽媽還要美麗,像一朵花剛抽出嬌嫩的細蕊,女孩子有這樣的美貌,如果沒人保護,很容易凋零的。


    他掩飾得很好,事實是,他厭惡這個村莊,厭惡這處窮山惡水,一步都不想踏進,一眼都不想多看,可他看起來像個大善人。


    送走他,展顏進了家門。賀以誠壓根沒有進門的打算,無論她怎樣邀請。


    奶奶也沒認出她,隻當是生人:“你找誰?”


    “我是顏顏。”展顏撫了撫圍巾。


    奶奶眯眼再瞧瞧,唏了聲:“大小姐這是睡醒了想起來還有個家?”


    展顏一句話也不想跟奶奶說,她一張嘴,空氣都跟著不愉快,可奶奶見她腳邊放那麽一堆東西,又立刻跑來扒拉,她隻好攔著:


    “這是給孫晚秋王靜的,你別動這個。”


    奶奶啪一聲給她後背一下,罵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憨子,不說往家裏拿,盡想著外人!”


    展顏學了好些道理,反駁她:“這是賀叔叔買的,買來給我的,我的東西我有分配的權利。”


    奶奶啐了一口:“你還不是從你媽肚子裏爬出來的,沒你爸,你媽能有你?”


    “你看你,孩子回來是好事,你這是幹啥?”爺爺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他擺手,“顏顏,快進屋去。”


    展顏拖著東西快步走了。


    進了屋,她一愣,原本屬於她的那張一米二的床上早被雜物占滿了,被褥沒地方放,坨成一團,扔在角落裏。


    再一摸,是冷的,潮的,沒人洗,也沒人曬。屋裏連個下腳的空都沒有。


    她呆呆看了片刻,這才真正明白:媽不在了,沒有比這個真相更真相的事情了。


    她收拾了很久,挪出睡覺的地方。屋裏冷冰冰的,趁著太陽,她得趕緊曬曬被子,可被罩卻是髒的,床單上還有來路不明的血跡,已經發烏。她記得,當時是洗好疊放在床上,還特地蓋了塊舊圍巾。


    “誰用我的被子了嗎?”展顏問奶奶。


    奶奶圍著圍裙,正在剁紅蘿卜豬肉,等著汆丸子。


    “上個月,給你爸說的女人在家裏住了幾天。”


    輕描淡寫的一句,展顏聽得臉都白了,她把被子一扔,跑了出去。


    孫晚秋今天跟著小弟去鎮上趕集去了,她撲了個空,後頭孫晚秋的媽在跟鄰居對她的背影指指點點,不知說的什麽。


    走在路上,誰見了,都會問她一句“顏顏回來了?”,可等她一走,大家又都要竊竊私語一番。


    展顏隻能往山上走,風厲害,噎得人喉嚨疼,樹啊,草啊,全都像死了一樣,地裏隻有麥子是綠的,密密的,厚厚的,濃墨重彩地綠著。


    一隻野雞突然從眼前飛過,她想起賀圖南來了。


    展顏在媽的墳前坐了一會兒,頭頂的天,是蒼白的,大地無聲,隻有風呼啦啦地吹著,麥苗撲簌簌晃著,對麵山上,鬆樹像旅人一樣站著,等待遠行。


    別人說起媽,是一句“有慶那個婆娘沒了”。這個“沒了”,是個很殘忍的訓練,需要時間適應,直到她也沒了,才能停止。


    天還是那個天,地也還是那個地,眼前的墳,就是天地間缺了的那一角。


    展顏又一個人下山,走了百十米,到鄰村村頭小賣部,撥了個號碼。


    賀以誠剛進城。家裏,隻賀圖南一個人在溫書,他聽到電話響,出來接。


    “哪位?”


    電話裏不出聲。


    賀圖南有些奇怪:“哪位?麻煩講話。”


    展顏眨眨眼,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是我,我想問問賀叔叔平安到家了嗎?”


    賀圖南沒想到她這麽快打進來電話,他一顆心,頓時鬆了,挽著電話線:“應該快了吧。”


    “我就問問。”展顏心裏一陣惘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給賀圖南去個電話,除了他,似乎也無人可說,但真的打通了,同樣不知道說點什麽。


    家裏無人,林美娟頂著一頭當下最時髦的波浪卷一大早就回了娘家,賀圖南有個舅舅從北京回來,讓他跟著去,他不肯,到底是沒多少精神,隻說溫書,回頭初一去姥姥家裏拜年總要見的。


    展顏剛來時,賀圖南嫌家裏多個人,擠得慌,現在她回去了,房子闊得嚇人。


    “你那冷嗎?”賀圖南問她,他聽說,一到冬天鄉下人都站在馬路邊,外頭比屋裏還要暖和點兒。


    展顏低聲說:“冷,屋裏頭像冰窖一樣。”


    她晚上還沒著落,鼻子發酸,不覺握緊了電話筒。


    賀圖南下意識脫口而出:“那要怎麽睡?要不然,讓爸接你回來,在城裏過年。”


    “我要在家過年。”展顏說到“家”字,又想哭,她哪裏還有家,少了媽,家沒有幾分家的樣子了。


    賀圖南無奈道:“那這樣好了,你到你們鎮上買電熱毯,身上還有錢吧?”


    “有。”


    他一陣懊惱,怎麽沒想著她臨走前,也塞她點錢?


    “你別怕花錢,回來我補給你,我之前壓歲錢還剩一些。”


    展顏“嗯”了聲,眼睛疼。


    “不是說早就想回家了嗎?怎麽,我聽你也沒有多高興,凍的嗎?”賀圖南覺得她情緒不高,逗她一下,展顏眼淚就簌簌直掉,她也不說話,握著電話咬嘴唇。


    中間,微微顫了的呼吸聲,被賀圖南捕捉到了異樣,他皺眉:“怎麽了?”


    展顏睫毛上的淚珠岌岌,她哽咽著:“我上山了。”


    賀圖南一下明白她話裏的意思,聽出她在哭,他能想象出她那張臉,一時間,洶湧的情緒盲目地在胸口裏亂撞,找不到出口。


    “我讓爸接你回來。”他斬釘截鐵說道,電話線都要扯斷了。


    展顏搖頭:“我要在這過年。”


    賀圖南臉色極差,拿她沒辦法,隻好說:“那讓爸早點去接你,別哭,回頭風一吹臉該疼了,你現在在哪兒,你家裏嗎?”


    “不是,隔壁村的小賣部,我在這裏打電話。”她抽了抽鼻子,“等賀叔叔回來,你別跟他說。”


    賀圖南沉默著,那頭,展顏喊了他一聲:“圖南哥哥?”


    他大夢初醒似的,說“好”,又說:“家裏好吃的,好玩兒的都給你留著,你在那湊合幾天,缺什麽就去鎮上買,買不到的,回來再說。”


    展顏抿抿唇:“我要掛電話了。”


    “記得買電熱毯,不過用的時候注意電,不要用一夜。”賀圖南覺得小鎮上的東西質量堪憂,怕東西不好,引發火災什麽的,想到這,他恨不得自己會開車,將她接回來,住那破地方,簡直遭罪。


    “嗯。”


    “有事給我打電話,過年那幾天我晚上肯定在家,除了初一,可能大家要在飯店聚一聚。”賀圖南像個老媽子一樣,囉嗦許多,猶然不盡,他總覺得有什麽沒考慮到,一時半刻又想不起來。


    展顏已經不哭了,她貼著話筒:“我要掛了。”


    “顏顏……”賀圖南像爸爸那樣叫她,卻沒話要講。


    展顏聽著,摸了摸臉,有些微熱。


    “電話費很貴的,我真得掛了。”她靜靜說。


    賀圖南低聲笑她:“橫豎都是爸花錢,你怕什麽?”


    “所以我不能隨便浪費呀。”她輕輕解釋。


    賀圖南說:“這有什麽,以後我掙錢給你花,隨你浪費。”


    這話有些突兀,說完賀圖南自己也意識到了,改口說:“我剛才交代你的,你記清了麽?”


    “記清了。”她眼尾瞄了瞄小賣部老板,不知幾時,這店裏進了幾個年輕人,一邊說話,一邊看她。


    “那我掛了。”說著迅速掛了電話,掏出錢,“老板,您看下多少錢?”


    “妹妹,這錢我給你墊了,哥騎摩托帶你去鎮上玩兒怎麽樣?”頭發打了摩絲,一根根豎著的年輕勞力衝她笑,牙七倒八歪的,嘴裏叼著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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