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心砰砰跳,目不斜視,接了老板找的零錢,正要走,卻被人攔住,她揚起頭,秀麗眉眼中透出一股銳氣,二話不說,猛得推開這人,跑了出來。


    隻準賀圖南喊我妹妹,她莫名想到這,跑得飛快。


    回到家,奶奶又是劈頭一頓罵,展有慶趕集回來了,割了塊豬肉,拿繩拴著,跟魚啊雞啊一塊兒掛梁頭下。


    “顏顏,你長高了。”展有慶見了她,不知道說什麽好,一臉的欣喜。


    展顏再見爸,想起那髒被單,淡淡應一句,說:“晚上我去孫晚秋家睡。”


    展有慶見她不太對勁,撓撓頭:“咋都行,你一學期沒見晚秋那孩子了。”


    奶奶從盆裏用鍋鏟挖了塊豬油,化在鐵鍋裏,開始炒菜了。


    做飯聲響大,淹沒了父女的對話。


    展顏一頓飯吃完,拿著東西,往孫晚秋家去。


    奶奶一雙手濕淋淋的,在後頭追罵:“大小姐翅膀硬了,吃完飯一抹嘴就走人是不是?走了就別回來!”


    她越走越快,到孫晚秋家,她媽見她手裏拎了物件,換成笑臉,迎上去,一番噓寒問暖。


    “展顏?”孫晚秋從堂屋跑出來,一見她,眼神裏明顯閃過十足的詫異:她個頭長高了,皮膚更白了,身上穿的,腳上蹬的,全都那麽洋氣,漂亮。


    孫晚秋步子放慢,覺得她有點陌生似的。


    展顏也在打量她,孫晚秋氣色不太好,回了家,怕是正式的衣服舍不得穿,身上是件老年人做的那種舊襖,兩麵布,中間塞棉花。


    乍一看,像誰家的婆子。


    “我給你拿了試卷,還有書,你看。”展顏忙把東西掏給她,又把她弟弟喊來,給他零食吃,那男孩子一把搶過,跑開了。


    氣得孫晚秋罵他:“就知道吃,也不知道跟顏顏姐說謝謝!”


    “哎呀,這麽多書,”孫晚秋愛不釋手摸著,又翻了翻試卷,“展顏,你可真能想著我,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


    幾句話下去,兩人似乎又回到從前,有著說不完的話。


    “你真厲害,一中的題目都難不倒你。”展顏跟她坐在門口的太陽地兒裏說話,孫晚秋笑了笑,“我隻不過是沒上一中,要是在那念書,你信不信,我照樣能名列前茅。”


    展顏信服地點點頭。


    “你數學都怎麽學的,都能考滿分?”


    孫晚秋得意地翹了翹腳:“數學有什麽難的,你知道的,我也沒什麽學習方法,看見就會做,人家要是問我我反倒說不出一二三。”


    她把吃飯那張桌子拿抹布擦了擦,兩人趴上頭,總結了一下午高一上學期的知識要點,一會兒展顏說給她聽,一會兒她說給展顏聽。


    “明天找王靜去,咱們去街上買甘蔗吃吧,”孫晚秋搗了搗她,“我媽上個月去米嶺鎮北邊的皮革廠上班了。”


    她沒說的是,她媽把廠裏皮子偷帶出來,做套袖,做圍裙,拿到街上賣。孫晚秋難以啟齒,覺得太羞恥。


    兩人晚上擠到了一個被窩,腦袋對腦袋,孫晚秋家枕頭上黑乎乎的,一股頭油味兒,同樣幹淨不到哪兒去。更不要說被頭,白布也成了黑布。


    但被子曬了,一股陽光幹燥的味道,熱烘烘的。


    她們彼此說著學校的趣事。


    “實高附近還有職高中專什麽的,挺亂的,經常有人打群架。”


    “一中沒人打架,我沒見過,周圍也沒見人打架。不過,北區有好多下崗工人,他們沒了工作,也很苦。”


    孫晚秋忽的轉臉,一本正經說:“苦?誰有老農民苦啊?至少,他們過過好日子,咱們過過嗎?”


    展顏說:“是這樣沒錯,可他們有技術,也不是不勞而獲的吧?”


    孫晚秋嗤笑:“也不全是這樣,什麽時候都有渾水摸魚的人。”


    她那語氣,老道得很,展顏覺得孫晚秋好像更像個大人了,她一跟她比,又顯得幼稚了。


    “哎?有男生追你嗎?”孫晚秋大大方方問她這個,展顏也沒有不好意思,“有的吧,給我寫信了,我沒看。”


    孫晚秋湊到她耳朵跟前,悄聲問:“你怎麽不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我不想看。”展顏覺得被窩裏熱起來,她伸出一隻胳膊,可又冷,隻好縮回半邊。


    孫晚秋知道她習慣了,初中時,喜歡展顏的人就很多,她沒反應,大家都喊她“冷美人”。


    不是每個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有被人追逐,被人愛慕的權利。


    “我其實,很想談戀愛。”孫晚秋大膽說,她枕著雙手,癡癡望著屋頂,那裏結著蛛網。


    展顏嚇一跳,好像這三個字,太大逆不道,孫晚秋成績那麽好,她怎麽會想談戀愛呢?


    “看你,”孫晚秋笑睨一眼,“我就說說,我看人談戀愛很甜蜜的樣子,被人喜歡應該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以前,她們在一起,從沒說過這種事,展顏望著孫晚秋發光的麵龐,靜默了。


    “我以後要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過不一樣的人生。”孫晚秋說。


    展顏沒想過這些事,被她這麽一說,問:“什麽是轟轟烈烈的戀愛?”


    “就是愛得死去活來吧,哈哈哈!”孫晚秋偏過腦袋,忽然湊近說,“你剛才脫毛衣時,我看見了,你那個,長好大……”


    展顏一下臉紅了,她這半年,發育飛速,也許是營養太好的緣。可胳膊纖細,腰細,肩背也薄薄的,隻有那兩團白瑩瑩的,還翹著,她每次洗澡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你真討厭。”展顏推了她一下,說完,自己也悶悶偷笑。


    “我呀,就想吃好學好,最好再談個戀愛,這樣青春才不虧。”孫晚秋歎口氣,她心很大,似乎裝了無數東西,總有什麽在躁動。


    她挺認真地問展顏:“你沒有喜歡過哪個男生嗎?”


    “沒有。”展顏想也不想。


    孫晚秋點她的鼻子,說:“有一次,王靜來實高找我,還跟我說她們學校有個男生超級帥,連王靜那家夥都知道看帥哥,隻有你,還是小孩子。”


    展顏不知道帥哥什麽的,她沒在意過,可孫晚秋說到這,她一下想起賀圖南來,毫無預兆的,賀圖南那張清俊的臉就跑到了眼前。


    她下意識捂了捂胸口,隔著衣料,皮膚有點燙。


    兩人說了多久的話,她不知道,最後睡意濃濃,似乎聽到有人喊她“小妹”,吐息熱熱的,吹著耳畔,又癢,展顏翻個身,像是有些不耐煩,這一晚,她第一次夢見賀圖南,夢裏,他也隻是笑著喊她“小妹”而已。


    第27章


    北區有廢棄的籃球場,人不多,畢竟有人搬走,有人南下,即便留下來的也沒什麽心情再去打球。賀圖南來找徐牧遠時,他正換燈泡,他那個小妹,五歲,一臉鄭重地守著。


    兩人逗會兒小妹,去打球。


    “有個事兒,我隻跟你說,我爸公司最近跟政府合作的項目多了,過了年可能要招工人,負責點貨驗收什麽的,你看叔叔要是願意,可以過來試試。”賀圖南一個躍步,球咣當下投進去了。


    徐牧遠便跟他說了前幾天發生的那件事。


    “我這欠你的人情,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上,說真的,我爸媽下崗後讓我明白了很多事,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你替我也謝謝賀叔叔。”


    賀圖南一笑:“什麽時候跟我這麽客氣了?沒必要。”


    “對了,那天我爸說,賀叔叔領了個人買對子,還跟我說,那女生長得跟洋娃娃呢,你家親戚?”


    賀圖南卻似笑非笑反問:“老徐,怎麽著,你又惦記上了?”


    徐牧遠笑著輕搡他一把:“隨口問問,那倒不至於我連人都沒見過。”


    賀圖南運著球,人又躍起,臉被陽光照得意氣勃發:“老徐,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對高一十班那個女生有想法?”


    徐牧遠笑著蹭了下鼻子,抬臉說:“我第一回 在包子鋪見她,就記住了她,沒想到後來還能是一個學校的,以後再說吧。”


    “什麽叫以後再說吧?”賀圖南扭頭。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想追她。”徐牧遠跟他非常坦白。


    咣當一聲,賀圖南猛得又砸進去一球,他眉毛輕揚:“是嗎?就因為……她漂亮?”


    “牧遠哥,打球呢?”鐵絲網外,有女生招呼著徐牧遠,那是餘叔叔家的女兒,自幼相熟,小時候天天跟屁股後頭喊“牧遠哥”的餘妍,和展顏同班。


    “對,跟同學打球,你忙什麽呢?”徐牧遠停下問她。


    餘妍繃著臉:“我爸三輪車今天被扣了,家裏我媽正跟他吵架,我嫌煩,出來走走。”


    說著,瞄到賀圖南,知道他是牧遠哥的有錢同學,嘴角不由撇了撇。


    她爸蹬著三輪車去收破爛,本來這就夠令人難為情,如今,今天罰款,明天扣車,用媽媽的話說,就是老天爺這要餓死瞎雀兒。


    徐牧遠愛莫能助,平時,餘叔叔和爸偶爾聚一起,一盤水煮花生米,就著劣質散酒,能說兩個鍾頭的話,說來說去,無非是追憶往昔並著一地歎息。


    “牧遠哥,你讓徐叔勸勸我爸吧,自己家都千窟窿萬眼兒的,那個什麽東子叔,三天兩頭來借錢,別家都關門,就我爸臉薄,抹不開麵子,真是氣死了!”


    餘妍像是逮到了人,大倒苦水。


    大夥的日子,一樣難,有的人窮了就生歪心,北區的治安已經大不如從前,徐牧遠也不喜歡東子叔,他耐心聽餘妍抱怨,安撫了幾句。


    “我不留你吃飯了,年關我們這亂,天黑了我怕你不安全。”徐牧遠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遞賀圖南。


    “你們這兒,沒人管嗎?”賀圖南跟他一道走路上,兩邊,到處是無所事事的男人,寒風瑟瑟下,一個女人忽不知從哪兒衝出來,披頭散發的,上身隻穿了件奶罩,底下是大紅秋褲。


    “操/你/媽的,玩完了不給錢吃白食,想你媽x的好事!”說著,撲上來跟一個褲子都沒提好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罵人的話,越發不堪入耳。


    街坊們一臉漠然地看著,也有叫好的。


    徐牧遠扯了扯賀圖南,示意他快走。


    兩人都是半大少年,是什麽事,約莫也清楚,默契地不談。


    等回到南門,樓層井然,綠化宜人,顯然又是另一個世界。


    除夕那天,賀圖南在爺爺奶奶家吃的飯,暖意盎然的屋裏,觥籌交錯,歡笑不斷,他吃得心不在焉,總忍不住往窗外瞧一瞧。


    “一晚上老看手表,急什麽呢?”林美娟委婉說他兩句,賀圖南張嘴扯謊,“想回家看春晚。”


    她狐疑瞅他一眼:“沒見你這麽盼著春晚過。”


    “今年有我喜歡的歌手登台。”他神情淡然。


    “誰?”


    “張惠妹,阿妹。”


    也許,僅僅是因為張惠妹的名字裏,有“妹”字而已。


    城裏不準放炮,少了些年味,眼看要零點,夫妻兩人懶得再熬,起身回房。賀圖南等燈滅,又過了會兒,輕手輕腳到客廳。


    電話沒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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