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孫晚秋,她突然出現在學校。


    她穿了件風衣,裏頭是裙子,也許是因為長途奔波,衣服像過去的日子那樣皺著,無論怎麽一雙手,都撫平不了。


    那條黑色的臭烘烘的河,好像變成她腳上那雙半高跟皮鞋,是一種顏色。


    孫晚秋畫了淡妝,她塗了口紅,斜挎著包,手裏拎個大塑料方盒。


    兩人對視片刻,展顏怔怔看她。


    “我知道你來了南京,學建築。”孫晚秋撥了下新燙的卷發,眉毛修很細,像個女人。


    展顏慢慢走過去。


    “你高考前的信,我收到了,我給你回了信,但你沒有再給我寫信。”她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你從哪兒來?”


    “從永安縣,我換活兒了,一直忙著到處要賬,弄到這會兒才來看你。”孫晚秋說。


    展顏點點頭,她講不出話了。


    “你真傻,哭什麽,我來看你你不高興嗎?”


    “高興,你怎麽知道我來南京念書?”


    孫晚秋看看她背後的學校,又看看她,展顏身上仿佛有另一半自己。


    她說:“想打聽就能打聽到,我去了一中,展顏,恭喜你,我沒什麽好送你,我問人說建築係的學生要用到這些東西。”


    她把盒子給她,裏頭裝著各種筆,各種尺子。


    展顏接過時,握住她的手,輕輕握了那麽一下,她說:“我有很多話想問你,逛逛校園吧?”


    孫晚秋搖頭:“展顏,你不用問,過去的事沒什麽好談的,過去就過去了,我一直都往前看。”


    她是這樣的,從沒變過,過去沒有什麽好留戀的,回憶是一條夭折的路。路的盡頭,是小展村,所以沒什麽好講的。


    兩人走在鋪滿懸鈴木葉的路上,展顏就不再問她,路過一處,她告訴她:“這裏春天會開櫻花,聽說很好看。”


    “你還跟從前一樣,總喜歡關注這些沒什麽用的東西。”孫晚秋說,“小時候,你就這樣,杏花桃花年年都開,我就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


    她們從小不一樣,但卻成為好朋友,因為除了彼此,沒有同類。


    “我其實一直都不太懂什麽是有用,什麽是沒用,隻知道哪些東西會讓我高興,或者難受。”展顏踩了踩葉子,幹燥的黃,碎在腳底。


    孫晚秋深吸口氣,她把包往上提了點兒:“我什麽都不關心,我隻想掙錢。”


    “你沒念大學,難受嗎?”展顏靜靜看她。


    孫晚秋淡淡一笑:“我忘了這個,一個人得不到某樣東西的時候,最好忘了它,這樣才能繼續過日子。”


    過日子,日子是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過的,好的,歹的,受過了不還得朝前走麽?


    她們少年時說過“苟富貴勿相忘”,以為是玩笑,命運突然就走錯了道,那就要想辦法把錯的弄成對的。


    孫晚秋以為自己見到大學校園會很傷懷,真正見了,那些年齡相仿的青年們和她沒有多不一樣,一張臉上,有眼睛,有嘴,有思想,她就沒有嗎?誰說非得來這種地方才能有腦子?


    她有點鄙夷地笑了笑,不知對誰。


    展顏把東西先放回宿舍,也背個包出來,裏頭放著她作業廢稿。


    “你看,我畫的。”


    孫晚秋對此一竅不通,但她高興接過來,兩人湊一塊,像小時候看試卷那樣,頭發摩擦著,都在笑。


    “你畫的真好,這麽細,我就知道你能做的很好。”


    “真的嗎?”


    “當然真的。”孫晚秋抬眼,展顏默默回望於她,無聲笑了。


    “有個室友給我提了很多意見,說這裏不好,那裏不好,讓我改,可我覺得我的直覺是對的,我沒聽,按我自己的想法交了作業,她好像不太高興,但也沒再說什麽。”


    “她給每個人都提意見了嗎?”


    “沒有,隻給我,別的室友她都說好,但我覺得根本比不上我的。”展顏笑一下,“我是不是變自戀了?”


    孫晚秋搖頭:“那就不要理她,我猜,她八成要把你當競爭對手,她一定也很聰明,所以能立刻判斷出一群人中誰會是威脅。”


    兩人又看看彼此,蕭然墜落的樹葉從交匯的視線中滑過。


    孫晚秋的口紅,擦的不是那麽均勻,不夠精致,可她額頭光潔,眼睛明亮,展顏忽然說:“我覺得你漂亮了,非常漂亮。”


    她很自然地挎上她胳膊,往前走去。


    前麵有個大噴泉,展顏告訴她,那是百年校慶前修的,她們這屆新生差點趕上百年大慶。


    一百年也不過如此,說沒就沒了,人在曆史長河裏頭根本撲騰不出個水花,一個人,如果沒有愛和恨,簡直沒法證明活過。


    “你們學校真有一百年嗎?”孫晚秋笑問,她若無其事往前走著,瞥了眼噴泉,“學校也跟人一樣,都喜歡貼金,不管有沒有,先說了就是,時間久了,等知道的人都死光,假的也變真的。”


    展顏不由看她,她從沒質疑過學校的百年校慶,甚至,她以此為榮,她不太能接受孫晚秋的這種藐視,時間沒用,孫晚秋變得更難馴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展顏,這個世界上沒什麽不能懷疑的,我說的是事實而已,事實一般都醜,沒粉飾的好看,不打扮打扮怎麽出來見人?”孫晚秋說,“你在這學習也一樣,如果有人說你做的不好,說你想的不對,你要先懷疑懷疑。”


    展顏凝視著她,好像此刻才明白她最終要表達什麽。


    “我可能打扮的有點廉價,沒辦法,我暫時隻能這樣,我找你時,傳話的女生用那種眼神判斷我,猜我是幹什麽的,那種眼神,我見的太多了。我在想,人都是有偏見的,你這麽漂亮,最容易被人當成蠢貨,他們不知道,其實你很聰明,你總是能注意到別人看不見的,隻有了解你的人,才知道你的好。”孫晚秋說的非常平靜,她找她時,最開始問的是個男生,旁邊一群男生,他們起哄,鼓動一個應該很有錢的男孩子趁機打聽她,追求她,好像漂亮可以用錢買,她注定要匹配巨大財富,如此美貌,隻該被情愛俘虜。


    “你的話,我記著了。”展顏去牽她的手,孫晚秋的手變得生硬,粗糙,不會再柔軟,她會告訴她們,來找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沒有人能超越她——


    即使她沒有念過大學。


    她們一起去小館子吃飯,展顏問她要不要去雞鳴寺夫子廟看看,孫晚秋拒絕,她明天就回去。


    晚上,兩人擠在便宜的招待所。關了燈,窗外的人聲穿透隔音稀爛的牆,傳過來,男男女女的笑聲。


    “你還記不記得,問我有沒有想吻的人?”展顏翻個身,兩隻眼在黑暗中像簇著幽幽的火,孫晚秋摸摸她的臉,“是賀圖南嗎?”


    展顏心一下動了:“你怎麽知道?”


    孫晚秋沒有說她知道賀家的事,她笑笑:“直覺,這樣多好,他也喜歡你。”


    “你怎麽知道?”展顏更驚奇。


    孫晚秋看著黑黝黝的天花板,她最好的夏天,她永遠不會忘記,聲音浮浮的:


    “高一暑假我去找你,賀圖南的眼睛一直黏你身上,你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歡你,應該比你喜歡他早。”


    展顏愣了愣,忽然把頭埋到她頸窩,耳語般問了句。


    孫晚秋摟著她,側過臉:“你跟他做了?”


    展顏忽然擁緊她的腰,聲音低黏:“暑假的事了,我很高興,特別舒服,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舒服的事,我喜歡跟他那樣。”


    她抬起臉,窸窸窣窣的,“你會覺得我不知羞恥嗎?好多同學都沒談戀愛,可我已經跟他做很多很多次了,我現在跟他分開,我老是想他,想跟他做,我控製不住自己。”


    孫晚秋愛憐地摸了摸她頭發:“這有什麽羞恥的?人活著,就這麽幾十年,活的過癮才不虧本,我們都長大了,想男人有什麽不對,兩情相悅愛幹嘛幹嘛。”她提醒她一句,“記得安全,不要讓自己懷孕,千萬不能。”


    展顏嗯了聲,心潮起伏。


    “他有沒有讓你高|潮?”孫晚秋笑著問,“如果沒有,那賀圖南可不行。”


    展顏伸出手指,纏住她頭發,慢慢打著卷兒:“有,我有時會很怕他,他那個時候總讓我覺得很陌生,但我又很喜歡。”


    孫晚秋臉上的笑意漸漸褪色,她偏過臉,看向窗簾,“他是男人,男人都那樣,不過他愛你,還是不一樣的。”


    “你呢?”展顏問她。


    她笑笑:“我的事,都不值得一提,我想我以後會有的,一定會。”


    那些生命裏糟糕的事,她必須讓它們像灰塵一樣,權當落在衣服上,抖一抖,就掉了,沒什麽大不了。


    展顏安心抱著她,她心裏又變得格外寧靜,青春期的一切,成為女人的一切,身體的感受,對性的渴求,她有了傾訴的對象,孫晚秋這裏非常安全,她一直都在。


    第58章


    賀圖南來找展顏時,她剛完成第一個大作業,心情非常好。


    因為他要來,她忙著洗頭洗澡,臨出門,塗了口紅,那支賀圖南送她擱置許久的口紅。室友們看她這樣,自然要問,展顏大方說:“我男朋友來了。”


    她這麽漂亮,有男朋友似乎天經地義,大家問你男朋友從哪裏來,展顏說了,陳滿一愣,她是分不夠才來的南京,她沒想到展顏交到這麽好的男友。


    展顏去火車站接賀圖南,夜色沉沉,寒意上來,賀圖南從出口走出時,她飛奔過去,像急急的鳥撲入懷,賀圖南一把抱住她。


    他的懷抱永遠這樣溫暖,踏實。


    她渾身都抖,顧不上矜持,踮腳勾住脖子就去吻他,他身上一股車廂的味道,賀圖南攬住她的腰,肩上的包滑落,撞到她。


    兩人先去吃飯,賀圖南現在對吃一點講究也沒有,但必須得有葷,街頭的小飯館這個點大都打烊了,最後找到一家賣脆皮豬肘的,進去了。


    因為剛才的吻,口紅變花,弄他一嘴,展顏看著他笑,用紙巾給他擦:“哎呀,不好意思。”


    她緊挨著他,吃飯時也要牽手,賀圖南低聲笑:“別急,哥哥吃飽了就喂你。”


    展顏一時沒領會,說:“現在就喂。”她張開嘴。


    賀圖南在她掌心劃拉兩下:“我說的是喂你吃肉。”


    展顏看他眼神,大約懂了,閉上嘴:“我上次作業老師打了很高的分。”


    “厲害。”賀圖南親昵地點了點她鼻尖,他覺得她真是可愛,以往,總想著她如何如何漂亮,現如今,倒覺得她可愛多一些,臉紅的時候,有點小炫耀的時候,鮮活的一個人,他又想欺負她,又想說情話。


    飯吃得極快,他帶她去開了間房。


    剛進門,黑洞洞的一片,賀圖南的吻就下來了,毛衣上的靜電成了唯一的火花,展顏亂搡:“等等,先洗澡吧……”


    話沒說完,賀圖南將她兩條手臂往上一抬,摁住了,親吻中語氣含糊:


    “等不了,有什麽好洗的。”


    他霸道,把人卷進懷中,拉拉扯扯的,很快壓到了床上。


    賀圖南嫌脫衣服麻煩,一把拽下來,實在談不上溫柔,展顏一隻襪子還在腳上,往後躲了下,他拽她小腿,好像她是條小美人魚,滑不溜手的尾巴,不好捕獲。


    她想起高二的暑假,他總是耐心極了,有求必應,像照顧小孩子那樣對自己。一做這事,真是換了個人,展顏撒嬌,帶點兒鼻音:


    “你都沒看我內衣。”


    她特意去買了兩套,知道自己皮膚雪白,今天穿的黑色蕾絲,賀圖南哪裏有心情欣賞這個,一雙手,早把什麽都扒了個幹淨,聽她這麽說,體貼地把她小褲又單拎出來,潦草瞧去兩眼,曖昧說:“這麽好看我帶走好了。”


    “你最討厭了……”她話一下斷了,賀圖南舌尖撬開她牙齒,笑話她,“討厭我?是誰說的,我好愛你,圖南哥哥?”


    她以為他沒聽到的,展顏心裏酸澀極了,手抓住他衣領,一雙眼,水波溫柔:“現在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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