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說:“念書,書念完了找工作,跟你們一樣,大家都這麽過的,不是嗎?”她很忠實地說道,“你覺得我要尋死?”


    徐牧遠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小孩子跑過去,你追我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追什麽跑什麽,但很快樂。


    “我給他寫了封信,他沒回我,放假前發了郵件也沒有回我,昨晚守夜,我給他發了條信息希望他新的一年能健康順利,還是這樣。我想,我一定讓他傷透了心,他不肯再理我了。”展顏聲音溫吞吞的,像白水,“我不太懂怎麽去挽回,也許盡力了,也許沒有,我不知道技巧,我以為,說真心話不撒謊就夠了。可人跟人之間,興許比這複雜的多。”


    這跟種莊稼是一樣的,你播了種,施了肥,小心翼翼把野草拔了去,可一場暴雨,麥子就倒了,玉米就淹了。要麽,一滴不肯落,你眼睜睜看著翠油油的葉兒枯了,幹了,大地像小孩兒嘴一樣裂開,隻能哀呼,老天爺今年給的就是這個命。


    可飯還得吃,人還得活,你要跟命過不去麽?


    徐牧遠以為女孩子總容易哭的,可看展顏,她眼光光的,說這些時是個很靜氣的神情。


    她把自己手機號給了徐牧遠,剛攢錢買的,很便宜,能用而已。


    “臘梅花原來這麽香,”她突然提了一嘴,“梅花樹貴嗎?我們那兒隻有杏花桃花,都沒見過梅花樹。”


    展顏這麽認真問他,徐牧遠都有些糊塗了,回過神,說:“我也不清楚,路邊有賣的就順手買了。”


    “謝謝你給我們送花。”


    徐牧遠倉促點點頭:“小事,不用謝,你喜歡嗎?”


    展顏笑笑:“喜歡,我回去就找瓶子插起來。”


    他潦草地結束對話,回到家,媽讓他看小妹的寒假作業,小妹腦瓜子不太靈光,趴門口椅子上,專心致誌挖鼻屎,他走過去,拿掉她的手:


    “髒,鼻孔都被你掏大了,小心老鼠跑進去。”


    小妹不高興一撅嘴:“騙人!”她被家裏寵著,慣著,年歲長了,脾氣也長,家裏最落魄的時候,也沒短了她東西。


    徐牧遠便翻她作業,十題要錯八題,跟她講,她不是摳手指頭,就是把一條腿塞屁股底下墊著亂晃,他真想揍她,揚起手,可她隻要拿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他就隻剩無奈了。


    “哥哥要打我。”她委屈說。


    徐牧遠摸了摸她絨絨的小腦袋,說:“不打,我嚇唬你的。”


    賀圖南到底是怎麽忍心的呢?他想到這,心裏一陣尖銳的痛楚,那是他一起生活幾年的小妹,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把她當小妹,他為她吃了那麽多苦,說丟開就丟開了。


    他第一次發覺,自己不了解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校園,是用來告別的,徐牧遠直到入夏,才見到賀圖南,那時,他自己也回到校園裏拍照吃散夥飯。


    簡單寒暄,不過是問候彼此的工作,賀圖南新學了粵語,跟他說話時,同擦肩而過的廣東校友打了個招呼,對方一愣,說你講的跟普通話一樣標準。


    “學這麽快?”徐牧遠問他。


    賀圖南輕描淡寫:“這不難。”他身上有新浸染的味道,來自香港,那是徐牧遠也陌生的東西,他話很少了,好像惜字如金。


    “我過年找你們,你不在,我才知道你跟顏顏的事。”徐牧遠還是忍不住說了,“你還是沒……”


    賀圖南打斷他:“她跟你說了?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我不想談,如果你想指責我,更沒必要。”


    他眉眼間非常平靜,平靜到殘忍。


    徐牧遠眼裏全是不明白,他說:“我不指責你,我隻告訴你一件事,我沒說過,我想賀叔叔也沒讓你看見。那年,我跟賀叔叔在工廠裏找到她,我都以為她凍死了,乞丐都比她樣子好看。我媽說,她居然沒被凍死這根本不可能,我爸解釋,說肯定是心裏記掛著父母親人呢,所以撐著不死,真是太難為這孩子了。我現在想,她當時想的是誰?是你們父子倆嗎?她還有誰可想?”


    賀圖南麵無表情聽完,岔開話:“我七月要去紐約,走前,大家再吃頓飯吧,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了。”


    “你讓我覺得無法理解,圖南。”徐牧遠像沒聽見,他惘然地看著他。


    賀圖南說:“不理解就不理解了,我不強求。”


    “那好,祝你萬事如意。”徐牧遠頹然說完,手往他肩膀一搭,“你想清楚了就好,別後悔。”


    賀圖南冷漠道:“我從不做後悔的事。”


    這是05年這年,徐牧遠最後一次見他,當然,六月畢業典禮他們還有機會再相見,但誰也沒去找誰,賀圖南隻是給他發了條信息讓他存下自己香港的號碼。


    過去的這個春天,他在香港,曾接到一個電話,南京的號,顯示在他原來的舊手機上。像是預感,他覺得這來自於她,任由電話響了很多聲,最終沒接。


    果然,展顏給他發來信息,他看到“我是顏顏”這幾個字,便把短信刪了,號碼拉黑。他做這些時,已經像處理工作,不帶什麽感情,隻是做這件事。


    就像他從前愛她,他不是為了證明有多愛她,隻是去做,毫無道理,沒人要求他那樣,好像餓了就要吃飯,困了就要睡覺那樣自然而然,發自本能,他一定是把自己燃燒了透,所以,現在灰燼裏連餘溫也散盡。


    整個春天,都過的像夏天,直到夏天真正來臨。展顏瘋狂學著英語,她要考托福,一秒都不能閑著,所以,思念隻有夜裏瘋長,她太想他了,他不接電話,再也打不通,忽然像世界沒了這個人,又真實又虛幻。一到夜裏,她覺得自己不是睡在宿舍,而是睡在熱帶草原,雨季來臨,草往四肢長,往臉上長,從嘴巴裏伸進心髒,遮天蔽日,長滿了整個身體,她看那些綠色把牆壁全部蓋住,纏繞住她,全世界都成了座綠色雨林,然後,她變成了雪白的骸骨,他並沒有來撿拾。


    她覺得自己怎麽也應該再試一次,她一個人,跑著辦簽證,把錢數了又數,縫在行李箱中,像最小心的老嫗。放暑假時,她坐火車到上海,又從上海坐到香港。


    長這麽大,展顏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


    香港,是教科書裏的名字,是九七年電視裏的名字,她踏上這片土地,像一輩子沒有出過村的老人,如果讓他遠行,隻會恐懼。她管徐牧遠要了他的新號碼,知道香港高盛,就一路風塵的過來了。


    這個地方太熱鬧,太雜亂,到處是車,各種各樣她沒見過的車,四麵八方全是聲音,廣東話,英語,各種口音的英語,她當時出現在晚高峰中,被不停的叮叮叮聲驚到,磕磕絆絆找到中環長江中心,對著紙條上的“goldman sachs”茫然四顧。


    “請問,您知道高盛怎麽走嗎?”她問路,對方一臉不懂。


    她用帶口音的英語,問一個外國人。


    對方的回答,她沒聽懂。


    好不容易問到一個能講普通話的,她發現,自己根本進不去高盛。


    她找到電話亭,給賀圖南打電話,沒有人接。


    展顏像孤魂野鬼一樣在高盛大樓外,遊蕩許久,直到暮色降臨,城市璀璨如寶石,香港的大樓,都是朝天空要地方的,那麽高,那麽密集,野蠻又強悍。


    她第一次見到這麽壯麗的夜景,無數的燈,像濃烈熔漿緩緩流淌著,那些陰影部分,又像被風化的岩石。


    這裏不像北京,也不像南京,這裏更繁華更像夢。展顏默默盯著那些建築許久,賀圖南屬於這裏,這個念頭,非常清晰地冒出來,她好像第一次認識他身上那些陌生的東西。


    他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生活,遊刃有餘,如魚得水,他天生就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怕她念了書,她也不會跟他是一樣的人。


    隻是一些因緣際會,把他跟她短暫地捆綁在一起,錯了軌,現在,他來到真正契合他的地方,再遇見契合的人們。


    她好像突然驚醒,醒的遠比他遲,夏天一下遠了,出租屋啊,發黴的牆啊,賣鹵菜的小攤啊,都好像是另個世界的了。世界是多麵的,她被這一麵震撼到,她沒有羨慕,也沒有留戀,隻是驚心,什麽樣的世界配什麽樣的人們。


    洶湧的人潮,車流,全然陌生。可賀圖南竟然屬於這裏。


    展顏攥緊手裏的紙條,已經濕透,她知道已經不需要找他了,也不會再找他了。


    人死心,不是日積月累,竟然隻在一個刹那。


    第67章


    日子波瀾不驚地往前走。


    展顏一個暑假都留在了南京,一邊實習,一邊做家教,她很會攢錢,這是與生俱來的本領,已經記了一本子的賬,每項收支,明明白白,這些數字令人有安全感。


    都是非常具體的東西,一根油條,一張澡票,一次打印,這讓人有活著的感覺,很踏實。


    實習的設計院是老師幫忙聯係的。


    “不懂的就要問,別不好意思,一定記住,不過呢有些問題如果上網能查到,自己動動手就有答案,就別張嘴了,機靈點兒。”老師對她的教誨非常耐心,大約,這是他教過的最漂亮又是最勤奮的學生。


    “還有就是院裏的內審會,要去聽,平時你們在學校裏學的東西都更理想化一些,去聽聽總工們聚一塊兒討論具體要落地的方案,那更實際。”


    他不厭其煩講許多,每一條,展顏都記住了。


    設計院裏很忙,她默默觀察著每個人,聽人說話,跟著學軟件,有時見人忙極了,會主動開口:“有什麽是我能幫上忙的嗎?”


    “行啊,小展,看看這個小區填色能不能做?”


    對方忙的暈頭轉向,毫不客氣,不等她回答,又笑說:“可能得加個班,你行嗎?”


    展顏沒有猶豫:“我行的。”


    “好嘞,有問題隨時溝通。”


    她抓住一切能鍛煉學習的機會,像頭老黃牛,去聽內審會,等人不忙了,才上去問問題。一段時間後,設計院對她印象頗佳,說小展這孩子真是又勤快又有眼色。


    老師問她還有沒有時間幫施工隊寫材料,展顏說有,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淩晨四點入睡,連夢都少了。


    等到設計院實習結束,離開學不遠,孫晚秋給她打來了電話,說自己在嚐試做包工頭。


    “你好厲害。”展顏開著免提,一邊記賬。


    孫晚秋那邊隱約傳來狗吠,也不曉得她又住到了什麽地方。


    “錢還夠用嗎?”


    展顏說:“夠,老師一直給我介紹活兒,我還帶了份家教,初二的學生,很輕鬆。”


    她捏了捏酸脹的小腿,又打個哈欠。


    孫晚秋聽到了,說:“反正比下地幹活好,要我說,小展村的年輕人都該出來打工,天天擺弄那二畝地,累死累活,能掙幾個錢?”


    沒完沒了的種,沒完沒了的收,年年如此,她想起來就覺得很痛苦,那是機械又操勞,而沒多少回報的事情,消耗生命。


    展顏說:“原來你關心他們的出路。”


    孫晚秋嗤之以鼻:“我不關心,我隻是覺得他們應該出來,誰留那誰窮,人應該抓住一切機會。”


    展顏沒法反駁,她輕輕說:“是的,人應該抓住一切機會,如果失敗了,也不後悔。”


    孫晚秋問:“你還沒忘了賀圖南?”


    “我為什麽要忘了他?”她無意識反問一句。


    孫晚秋說:“隻是問問,不想忘就不忘,人活著,寧願痛苦也不能麻木。”


    她確實沒忘記他,忘不掉,也不刻意去忘。又一秋來,徐牧遠突然到學校看她,他也是忙人,那時展顏忙著申請免費交換生,她一項項攢夠條件,本校又有校友同去,機會難得,雖然祖國大好河山尚未走遍,但來日方長。


    “你不忙嗎?我請你吃飯。”她見到徐牧遠很高興,僅僅幾個月,她就覺得他變了,他也像個男人,清清爽爽,肩膀身材都更有力了,他比賀圖南更清秀些,可那股少年時的書生氣,不知幾時褪去的。


    他好像從不會令人傷心,徐牧遠就像暮春的風,絕無寒意。


    她見了他,隻是想他這樣的人,怎麽跟賀圖南成為朋友的。


    兩人就在學校附近小館子吃東西,鹽水鴨,水煮肉片,紅糖糍粑,肉湯泡飯,兩個人怎麽都夠了。


    她穿著舊衣服,徐牧遠覺得眼熟,這件毛衣還是她高中穿過的,可她的臉,卻變化不大。肌膚豐盈潔白,一笑起來,像顆粉粉的桃子。眼睛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永遠水汪汪的。


    “我趁假期過來看看你。”徐牧遠說的很自然。


    展顏問了幾句他的工作,尋常的,表麵的,好像任何人相聚都可以談論,他問起她,她也很大方說了:


    “我可能要出去互換交流一學期,米蘭理工大學,學費互免,會英文就行,不過我學了點意大利語,我沒語言天分,全靠死學,英語其實也不好,夏天去香港,問一個外國人高盛怎麽走,她說的我都沒聽懂,不知道是我口音重,還是她口音……”


    她好久沒打開話匣子,一打,就有紕漏,徐牧遠果然問:“你去香港了?”


    展顏沉默片刻,抬頭又笑了:“對,剛放暑假去的,沒找到圖南哥哥。”她輕描淡寫把這話帶過去,給他夾了塊糍粑,“你吃呀。”


    徐牧遠吃不下了,他說:“一個人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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