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電話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五。事件結束三日後的晚上——


    岬映美在屋裏接到已回到京都的響打來的電話。


    “你真的愛貴傳名光彥嗎?”


    一開口就問這一句,映美馬上知道他的目的。


    “你是在什麽都清楚下,喜歡上他的嗎?”


    “——是的。”


    對著話筒,映美點頭。


    “果然你——早就知道了,明日香井。”


    “我回到這裏後,就一直在考慮掙紮,不如毫不猶豫和你談一下……”


    “……”


    “一年半前,我對你的事一點都不了解。關於這一點,現在我要向你道歉。”


    “……”


    “上周星期六,和你告別回來的那晚,我心裏很奇怪地掛著一件事。於是打了個電話,去你老家問問看。”


    “咦?”


    “你家應該是在中野吧?而為什麽你偏偏要離開家住在s市呢?還有,我又想起你離開京都時的事,總覺得怪怪的——於是,我假藉舍弟的身分……”


    “——你調查了我的事嗎?”


    “嗯!”


    “原來——我也曾懷疑過。因為你那日的樣子有點怪。”


    “我矛盾了很久,心裏想,應該不會吧!可是我發現了你要殺害貴傳名剛三的強烈動機。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跟你說我知道了……”


    “……”


    “一九八七年二月,岬優作——你的父親去世了。原因是自殺,跳下中央線的第一班電車鐵軌……”


    “……”


    “他自殺的原因,是為了照命會。至少你是這麽認為——對吧?”


    “——是的。”


    映美的父親,因胃部不舒服到東京都內某醫院檢查,那是在一年半前——映美快畢業那年的元月。檢查的診斷結果是因壓力而引起的胃潰瘍。可是當時在那所醫院工作的照命會“工作員”找上了他。


    依慣例,那位會員進行了“病曆戰略”。也就是說,騙你父親說是癌症,然後鼓吹他入會。


    岬優作的個性本就很神經質,程度嚴重到連女兒映美都要替他擔心。在沒有心理準備下,突然聽到癌症宣言的優作,根本等不到被騙入會,就精神崩潰,於是跳火車自殺……


    之後,映美從母親那裏知道了事實。


    由於新興宗教惡劣的騙術,而將根本不是什麽癌症的父親逼至死路。那卑鄙的作為,在映美心中掀起瘋狂的怒意。可能的話,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把那個教團給消滅。映美心中也曾浮現這念頭……


    “……於是你開始調查照命會,知道會中的最高負責人是教主貴傳名光子,但教團經營的實際推動者是會長貴傳名剛三,而他的最佳助手,勸誘入會戰略的總指揮是弓岡妙子。我也很容易地想像到,你對他們一定有計劃如何報複。


    “剛三與光子有個在念研究所的兒子,名字叫光彥。移住到s市的你,決定假裝偶然地認識他,並與他接近。這全是為了想在他身上知道些什麽,以便來對付光子及剛三,還有照命會……”


    ——沒錯,正是如此。


    接近光彥,以及與他成為男女朋友,都是為了得到關於照命會的內情,及貴傳名家中的情報。然後,一有什麽機會的話,就進行‘複仇’……


    原本的計劃就是如此。可是根本沒想到會真的喜歡上光彥——當初,根本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


    “你已經去見過被釋放的光彥了嗎?”


    “——沒有。”


    “你不去見他嗎?”


    “——我不知道。”


    “說到這裏,我再講一個我的想法。”


    “……”


    “寄給貴傳名剛三和弓岡妙子的信——‘下一個輪到你’這個……是你寫的嗎?”


    “……”


    “妙子說過,在她周圍有個不明女人在遊蕩。雖然她認為那個人是光子,不過我想那該不會……”


    “……”


    “還有……”


    “對不起。”


    映美阻擋響繼續說下去。


    “不——不要再說下去了。”


    “可是……”


    “你要怎麽想都可以,你也可以全部告訴令弟……”


    這是映美現在的真心話。


    “我不打算這麽做。”


    響道。


    “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而且事件已結束了,沒有人會去翻舊案。”


    “可是……”


    “你和光彥的事,我沒權說什麽——他被釋放的時候,我和弟弟去看他,也談了一下,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怎麽辦呢?


    看著掛上的電話,映美抱住雙膝。


    該怎麽辦?接下來,我……


    是有幾種選擇。隻是,要選哪一個?該選哪一個?怎麽想,怎麽想,都沒有答案!


    第二節回憶


    ……去貴傳名光彥的住處,是星期六晚上。淩晨兩點過後,映美與他告別,離開華夏k。因為隔天早上有事的關係。


    入夜的街頭因為從昨天黃昏就綿綿不斷的細雨,而濕漉漉。映美駕車返回獨居的房子。


    途中,像往常般路過的那棟房子前。突然浮現個預感——那是什麽呢?(是什麽……?)


    與那個預感並現的,是一種怪異的夢遊感,又或是異樣的分裂心緒——因為無法反抗那股突來的衝動,映美在離那棟房子不遠的公園旁停車。


    閑靜住宅區盡頭的一戶人家的一樓。濃稠的濕氣中房內點燈的窗口裏,暗處中有人影……


    窗外簷下——映美由拉上的窗簾隙縫中,偷窺著房內。


    ……寬廣的洋式房內。


    一對男女正在談話。不對,看那樣子,並不像在交談,氣氛似乎異常地險惡。


    那男人站了起來,走向女方。嘶啞的聲音從他口中斷斷續續地迸出。而女人身穿一襲白睡袍,坐在一張茶色皮革長躺椅上,冷冷地注視著他。


    那二人的臉和名字——映美早就知道。前年春天以來,他們是不知被他詛咒多少次的對象——貴傳名剛三,以及貴傳名光子……


    剛三的表情因痙攣而顯得更醜陋。油膩得發亮的額頭,已下垂的雙頰,抖動著下顎的他,頻頻用舌尖舔著自己的厚唇,肥大的身軀慢慢地走近光子。


    ——這時。


    雙方距離已非常接近,剛三突然撲上光子,而光子——似乎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發出短促的悲鳴。窗口的玻璃微微+++動一下。


    剛三推倒光子纖細的身子後,騎到她身上,長長的長發披散在躺椅上。剛三單手捂住光子張開的嘴,另隻手從一衣口袋抽出一條黑領帶,圍上妻子細弱的頸上,之後……


    黑領帶深陷喉頭。光子翻白眼,舌頭吐出——


    粗胖的雙肩上下喘動著的剛三,從一動也不動的妻子身上移開。蒼白的臉察望著房內四周。


    映美吃了一驚。


    (殺人啊……!)


    蹲到窗下。


    呼了一口氣後,剛三忙亂地進行下一個步驟。


    解下纏繞在妻子頸上的領帶,將屋內的家具及裝飾品翻倒,打開櫥櫃門,將裏麵的東西粗暴地扯出來。


    剛三正將自己的犯罪,布置成強盜入侵或什麽的——這點映美也看得出來。


    不久後,剛三關掉燈,走出房間。聽到後門的開門聲,及走上庭院的腳步聲……


    映美躲在樹叢陰影下,目送剛三離開自己的家。


    那之後——


    一想起那之後自己所做的事,映美不禁恐怖地想尖叫。


    為什麽會做那種事?到底是什麽情緒令我那麽做呢?……


    會令她恐怖的,不是她所做過的事,而是逼她不得不去做,壓也壓不下的強烈複仇意誌。


    我必須要做到那地步嗎?當時的我——是瘋狂了嗎?


    一定是瘋狂了。是的——至少,現今是覺得如此。


    不隻是那時而已。那之後也是——寫那種信給貴傳名剛三和弓岡妙子,又遠遠地窺看妙子畏懼的模樣,然後感到愉悅的自己……一定是瘋狂了,絕對不正常……


    確信剛三不會再回來後,映美悄悄地繞到後門,門沒上鎖。為了不留下指紋,隔條手帕開門,潛入黑暗的屋中。


    摸到了剛剛的房間。貴傳名光子削瘦的身體,和剛剛在窗外窺視時一樣,仰躺在躺椅上。


    一向自傲美貌的照命會教主臉上,在通過窗簾射進的燈光下,醜陋而扭曲地凍住。一瞬之間,一小時前還在一起的光彥的臉……


    (光彥……)


    和那張臉重疊。但馬上就又消失。


    (這個女人……)


    映美抱起那個身子。


    (是這個女人害爸爸……)


    從後麵抱出去。就算光子很瘦,但映美一個人搬,也是相當費力的。可是,她仍默默地進行那異常的行為。


    將光子的身體放在門下後,映美去把車子開來。


    稀疏的住宅,小雨續落的暗路上——


    時間已走到三點半了。


    將光子放在車子的副駕駛座後,映美讓車子奔向橫跨境川的那座鐵橋——


    雖是跨過河的m市內,但那裏是離光子家最近,又最適當的平交道。沿著河的小路,被兩組黑色鐵軌橫切。


    從平交道往河邊,在離鐵橋不遠處,映美將穿著白色睡袍的光子,放在鐵軌上。急著遠離現場的映美,曾一度回過頭。黎明將至,夜色漸淡的夜中,似乎瞥見到橫臥的光子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


    現在想起來,當時的她一定還活著。被剛三勒死的她,並沒有因而完全死去——隻是一時昏死而已……


    發動車子,將車開到離鐵軌一定距離的地方停住,等時間到來。


    不知等了多久。


    最後聽到了過來的電車噪音(“你爸爸跳電車自殺了……”——在電話中,母親哀嚎的聲音……)


    ——在鐵軌上猛衝的巨大凶器(“很遺憾”)(“他認定自己是癌症的樣子”)(“也不必要選這種死法……”)


    ——響徹天空的警笛(好慘的死法)(被電車的車輪卷進去)(太過分了……)


    ——高響的刹車聲(你也要一樣)(要一樣)(要一樣……!)……


    ……總之,先睡吧,映美想。


    那天早上——她記得,當她完成對光子“複仇”,回到屋內的早晨,感覺和現在一樣。對害死父親的人們的怨恨,對光彥的思念,還有對已做過的事(允許自己做的自己)的恐懼、害怕、不安——各式各樣強烈的情緒,在心中翻攪……


    總之,睡了再說。


    睡吧!等到明天,往後自己該如何,或許會有答案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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