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母親性子古怪, 親近的時候便也親近, 但是冷淡的時候,卻也不搭理我。一月裏麵,總有半月是讓我不要靠近她的, 久而久之, 我大了之後, 就也跟她淡了。”


    折夕嵐還沒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時,便有小侍女笑著前來引路,“康定長公主請世子爺和折姑娘進去。”


    兩人變不再說話,跟著小侍女進了帳篷。一進去,便見長公主坐在榻上,兩個看起來大概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給她捶腿,下方也有三四個小童在給她打理一件狐裘。


    再往裏麵看,便見最前麵有一麵屏風,屏風旁邊有一個男人在彈一樣東西,清脆動聽,猶如是兩塊玉互相敲擊一般,很是好聽。


    她看了眼,並不知曉是什麽。


    她見過的彈奏之物十分稀少。無非便是琴,笛子,長簫等。


    盛長翼便低聲道:“這是箜篌。”


    箜篌啊——折夕嵐在書上見過字眼,但是沒瞧見過樣子。


    她點頭,“名字好聽,聲音也好聽。”


    但是明明在裏麵能聽見的箜篌聲,在帳篷外卻沒聽見。一般而言,絲竹之音傳的遠,這聲音竟然剛剛好,就繞在這帳篷裏麵。


    許是她臉上的神情太過明顯,盛長翼便繼續解釋道:“他這把箜篌是特地做的,並不傳音。他又控製了力道,所以箜篌之音也傳不出去。”


    “再有——”


    再有,她剛剛聽了他那一番話,驚嚇住了,便也沒有心思去聽這絲絲纏綿之音。


    沒錯,這曲子算不得清雅,傳聞是之前一位昏君每次寵幸妃嬪之時專門讓人彈奏的。


    他微微歪頭,去看她的神色,見她臉色如常,並未有什麽紅暈,便深知她不懂音律,也不懂這曲子後麵的典故。


    兩人坐下,盛長翼就去看長公主。長公主笑起來,“有什麽要緊的——這曲子做出來就是給人聽的。無論是高深流水還是下裏巴人,隻看聽的人怎麽想。”


    又瞧折夕嵐一臉茫然,還有什麽不懂的,嘖嘖一聲,“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教壞小姑娘。”


    她擺了擺手,讓人都下去,然後打了個哈欠。一位走得慢些的男子便頓了頓,停下來替她蓋了蓋身上的小被子。


    折夕嵐瞧得真切,長公主順勢在男子的手上拍了拍。那男子媚眼如絲,又朝著長公主笑了一笑才退下。


    折夕嵐就想,傳聞長公主喜歡聽曲子聽人念經,養了戲班子和高僧在家,今日倒是隻瞧見唱戲的,沒瞧見可以給她念經的和尚有多絕美。


    盛長翼咳了一聲。


    長公主便白他一眼,笑著問:“你們怎麽來了?”


    盛長翼就輕輕的拍了拍旁邊折夕嵐垂落在地上的衣裳。


    兩人跪坐在一塊,隔的並不遠,她也沒有完全學會京都的跪坐之禮,下半身的衣袍散成一朵花,散到了他的身邊。


    他拍了拍,她察覺,不用抬頭看他便懂了意思。


    她便跟康定長公主道:“是臣女,是臣女想見長公主,便求了世子爺。”


    康定長公主噗嗤一聲笑出來,“是嗎?”


    她歪在榻上,喝上一口熱茶,眼睛在盛長翼的身上繞了繞,語重心長的開口,“你許是想錯了,是長翼想見……”


    盛長翼看向長公主。長公主便無奈道:“是長翼想見我。”


    折夕嵐覺得自己懂了,長公主的意思是盛長翼要來,所以順便帶著她過來罷了。


    但這也是好的,世子爺肯帶她來就是幫她的忙了。


    長公主:“……”


    算了,雖然喜歡這個小姑娘,但是小兒女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玩去吧。


    她道:“那你來見我,是想做什麽?”


    折夕嵐知曉時辰不多,容不得她拐彎抹角,她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我昨日揣摩長公主的深意,知曉秦家之事,您已經讓臣女做了一半,另外一半可以交給您來辦。”


    “但臣女不知前情,不知後路,輾轉難眠,想請長公主賜教。另,若是長公主有什麽需要臣女去做的,必然萬死不辭。”


    康定長公主就拋了個橘子給盛長翼,而後對著折夕嵐道:“這事情麽,倒是用不上你了。你往後還要在京都走動,插手太多不好。像昨日這種程度正好,再多的,便不要再做了。”


    她笑眯眯道:“昨日讓你出頭,一是由你來開頭,陛下不會有疑心。二是,長翼求我,讓你親自跟秦家對上一對。”


    折夕嵐詫異,看向正在剝橘子的盛長翼,“這般啊——”


    長公主點頭,回憶道:“你父親的運道極為不好,當年也是倒黴極了,這才撞到了先帝麵前,得罪了陛下和秦家。”


    她把當年的事情簡單的說了說,道:“若是秦家心胸寬廣些,便是當時震怒,遷怒,往後也能想明白,這並不是你父親的錯,也就不會糾纏不放。”


    “但秦家不是,秦家一直打壓你阿爹。”


    折夕嵐皺起了眉頭。


    長公主一邊說,她一邊想,而後問:“如此打壓,讓我想不通。若是恨毒了我阿爹,便直接殺了他就好,左右雲州之地,天天都在丟人命,殺個人是最好做的事情,他們為什麽不這麽做?”


    長公主便道:“你很聰慧,想到了這件事情的根本。”


    她道:“我實話跟你說,這十幾年來,秦家當官的人極多,十年前最為鼎盛時,朝堂上站的人,有一半都跟他家有牽扯。秦中的兒子代接父親之位,最開始是恨你父親,但是後麵要忙的事情多如毛,便也沒管他了。”


    “秦家之人站朝堂的忙碌京都,地方官□□一方,你父親一個七品小官,誰會一直記得去提醒雲州知府要對你家下死手呢?”


    折夕嵐低頭聽著,手攥緊一團,然後抬頭問道:“是秦饋嗎?”


    她記得之前聽人說過,秦饋並不插手朝堂之事,做的是秦家商路上的活。


    十五年前,雲州府州借著阿爹跟秦家搭上線之後,秦家便將生意做到了雲州。


    她斟酌道:“所以,其實秦家其他人都已經記不得臣女阿爹了,但是秦饋記得。”


    長公主點頭,露出厭惡的神色,“彼時先帝去世,陛下登基,你父親和我兄雲王一同???去往雲州,路上雖然有同行之情,但你父親得罪了雲王,雲王又自身難保,便沒有插手此事。”


    “你父親,並不是一個懂得官場的人,他自知得罪了秦家,但也不去鑽營,不曾求救於雲王府或者其他人。許是在他看來,貶官便貶官,能做實事就好。那幾年,他即便被打壓,卻算得上自得其樂,矜矜業業為民,並不多言。”


    “為官一事上,他確實挑不出錯處。”


    “隻是,他是雲州府州跟秦饋維持感情的橋梁,府州就不會給他升官。當年,秦饋還總要在信裏問一問,折鬆年如何了。”


    折夕嵐還是不懂,再次問:“事情過去那麽久,既然秦饋恨我爹,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呢?我爹常年在外,想讓他死很容易。”


    長公主定定看她,“你以為,他有多恨?”


    折夕嵐皺眉:“……他不是時常在信裏要問一問阿爹好不好麽。”


    長公主就笑了,“傻姑娘,這裏麵的道道,可不是如此簡單的。”


    “秦中和秦饋是一對堂兄弟,但是比親兄弟還親。秦中死後,秦家其他人掌管大局,秦饋專門負責生意場上的事情。”


    “他最初是為了秦中對你爹嚴防死打,但也不敢太過分,畢竟,你阿爹再怎麽說,也是士林中人,是先帝欽點的探花,若是直接死去,不僅會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在陛下那邊,也不好交代。”


    “陛下隻是貶你阿爹的官,可沒有要殺你爹。陛下這個人,講究的是仁慈。所以最初你阿爹能夠活下來,也是因為陛下說的是貶官,而不是殺人。”


    長公主說完並沒有繼續說,而是等著折夕嵐自己想。


    折夕嵐此時確實想通了整個事情。


    她道:“臣女明白了。我阿爹在先帝麵前說了一句話,便讓秦中被殺。秦家人恨我爹,卻也要問一問陛下該怎麽處置。我爹當年是先帝欽點的狀元,陛下當時貶官,已經是對先帝的不敬,所以,貶官之後,我阿爹就不能死,必須活著,否則人人都會說,陛下和秦家不敬重先帝。”


    “因為這個,我阿爹才能保得一條命。後來,也沒人把他放在心上,陛下和秦家其他人都忘卻他了,但是秦饋卻一直耿耿於懷,除了他跟秦中的兄弟情義之外,恐怕還是想要借我阿爹來跟其他的人維係感情。”


    一個隻能在商場上麵操弄的人,一個在陛下鏟除秦家人的時候仍然選擇留住他來表示自己仁慈的人,站在整個秦家麵前,算不得什麽,又或者,秦家其他當官的人,並不把他當回事。


    所以,他用什麽來展露自己呢?


    秦家後麵是秦中的兒子接手的,那對於秦饋而言,每次見到秦中的兒子,對他哭訴和感念秦中最好。


    這個是挑不出錯處的。


    她道,“剛剛您說,他跟秦中雖然是堂兄弟,但勝似親生。所以後來他一直耿耿於懷我阿爹的事情,就沒有人懷疑,秦中的兒子甚至很欣慰,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有人這麽記掛自己的父親。”


    “而我想,雲州府州那邊,也是這麽想的。兩個人雖然已經有了利益往來,但是,中間多牽扯一個人,就多一份共同的把柄。”


    到最後,折鬆年隻是一顆棋子了,而且是一顆很好用的棋子。他做事實在是太踏實了,有了他,雲州的政績不用愁。府州也樂意用他給自己辦事。


    所以,這種怪相延續了很多年。


    但是,是個人都不能完全控製,何況是她爹那般的人。他踏實做事,可以讓府州的政績評為上等,但是,他踏實做事,也能讓府州貪不到災銀。


    比如說,景耀九年。


    想到這裏,她臉上已然出現了憤慨之色。


    長公主歎氣,“沒錯,景耀九年,你的母親和阿姐去世,便是這個緣由。”


    折夕嵐手微微顫抖,道:“景耀九年,旱了三個月,那一年裏,雲州死了很多人。朝廷撥款賑災,我阿爹知道府州是什麽人,知道他會貪,又想像之前跟大金打仗那次一樣,護著災銀,但是惹怒了府州,所以看我家尤其惱恨。”


    “他們惱恨,府州的兒子必然知曉,所以看見我阿姐去醫館,便不允許醫館給我阿姐救治。”


    她嗬了一句,“那醫館的大夫,絲毫不曾掙紮,就將我阿姐趕了出去。”


    “我阿兄後來拿著刀要砍他,他說他沒辦法,不然得罪了府州,他的命就別想要了,在邊上的人都覺得他也是沒辦法,一個個的勸導阿兄和我莫要遷怒——我聽得惡心想吐,恨毒了雲州人。”


    “他們之中,明明有我阿爹救過的百姓,明明吃過我家施舍的粥——他們一個個要麽沉默不言,要麽說自己沒辦法,還有一家老小要養活。”


    她說到這裏,氣得渾身發抖,“他們都是一群白眼狼,我阿娘阿姐下葬之時,他們心虛的在路上擺祭台——哈,這樣就能安慰他們的良心麽?”


    康定長公主看著眼前的姑娘,又露出了那般悲憫的神色。


    人間慘事多如牛毛,但是能走悲慘之中走出來的人卻很少。


    大多數人,要用一輩子去忘卻這些傷痛。這個小姑娘,平日裏看不出什麽,但是一提起來,便氣成這般,可見傷痛仍然留在骨髓裏,算不上釋然。


    一邊的盛長翼已然將橘子剝好了,放在手裏,起身慢慢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折夕嵐的背,“無事,都過去了。”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來京都一趟,是來尋歡喜的,不是來哭的。”


    他遞過去一瓣橘子,“嚼一嚼——別咬著舌頭了。”


    折夕嵐茫然的被塞進去一瓣橘子,嘴巴裏甜起來,也讓她回過神。她不好意思的疲憊笑笑,“是我失禮了。”


    長公主柔和的道:“並不算失禮,在我這裏,你跟長翼是一般的,不要見外。”


    她道:“景耀九年賑災的災銀,並沒有進府州的家裏,也沒有進秦家的家裏,是你父親的功勞。但是你卻失去了阿姐和阿娘,這是天下欠你們的。”


    折夕嵐已然冷靜下來。她低頭,沒有說話。


    誰欠她們的都沒用,阿姐和阿姐已經死了。


    長公主便看向盛長翼,盛長翼點了點頭。他跪坐在折夕嵐身邊一直沒有離開,低聲道:“我父親雖然跟陛下是兄弟,但一直不得先帝的歡喜。”


    “我父親是宮妃生下的。”


    兩句話,便解釋了雲王府的處境。


    “先前幾年,因雲州特殊,雲王府不能插手朝堂之事。你父親仁義,我阿爹看在眼裏,有意願招攬,先是選了你阿兄進雲王府做侍從,後又給你阿爹送了銀子,但你阿爹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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