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認得他叫卞翎玉,是卞清璿的哥哥,沒有修煉根骨,因為卞清璿求情,才能留在宗門。


    她有多厭惡卞清璿,恨屋及烏時,就有多麽討厭他。可她素來驕傲,別說用他來折磨卞清璿,她連目光都不屑分給這個凡人。


    然而,人為何不可以卑劣呢?


    卞清璿頂著無辜可憐的臉,一次次地、輕而易舉就讓她的生活墮入深淵。


    既然有叫卞清璿痛不欲生的法子,她為什麽不做?他們都說她卑劣歹毒,那她貫徹這個罵名又有何不可!


    心魔控製下,她怨恨而期待地心想,卞清璿,衛長淵,你們有朝一日,會為今日之事後悔嗎?


    “……”


    少年目光掠過她散亂的頭發、髒兮兮的臉頰,最後落到她手臂上的傷口。微微蹙眉道:“師蘿衣,出去。”


    師蘿衣聞言,心魔狂亂,眸色更紅,你一個凡人,有什麽資格反抗我?


    後來的事,師蘿衣捂住額頭,太混亂了。


    不能回想,不堪回想。


    他們到底後沒後悔,師蘿衣不清楚,她隻知曉,自己是後悔的。


    因為她後來總忘不掉少年那雙眼睛,記起一開始的抗拒,記起他屢次試圖阻止她,最後木已成舟,卞清璿闖進來,卞翎玉恍若明白了什麽,閉了閉眼,讓她們都滾遠的冷淡死寂。


    師蘿衣心魔尚在,並不能感知到他的痛苦,彎起唇笑了笑,欣賞他兄妹二人的狼狽與崩潰。


    那事過去的第二日,師蘿衣的心魔被壓製,靈台重歸清明,她才隱約感到害怕和後悔。


    連卞清璿被氣病兩個月,都沒讓師蘿衣覺得開心。


    師蘿衣幼時喪母,父親悉心教養她長大。自師桓沉眠,師蘿衣的處境大不如前,況且心魔一生出,曆來無人祛除成功,注定一次比一次嚴重,除非廢除修為和根骨,當一個早死的廢人。


    否則注定走上殺戮與邪惡之路。


    年少的她恐懼極了,她不想被廢,也不想父親一世英名因為自己被毀。無人幫她,她隻能自己摸索消除心魔之法。


    她的心魔因衛長淵和卞清璿的壓迫而生,便瘋狂希望衛長淵能回心轉意、自己能勝過卞清璿。隻要不發作第二次,說不定她能祛除心魔呢?


    她自顧不暇,痛苦不堪,在心魔的趨勢下,愈發邪惡和冷漠,哪裏還能顧得上卞翎玉。


    後來一路逃亡的幾十年裏,師蘿衣極少地,想起過幾次他。


    這個時候,她就會閉著紅瞳,捂住雙耳,讓自己冷漠一些。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卞清璿的兄長,怎麽可能是好人?


    後來她平和不少,已經入魔,更加無所謂:他不過一個凡人,或許早已垂垂老矣。上次聽幾個修士說,他在明幽山海過得不錯,那便行了。


    她又想:他應該忘記我了,也或許覺得痛快,畢竟我如今似落水之犬,他應當比任何人都要高興,我允他高興好了。


    這些安慰之言,多少有些效果,後來,作為魔修的她成功逃避此事,不再想卞翎玉。


    因為她的刻意遺忘,此後她想不夜山的一草一木,都比想起卞翎玉多。


    而今重回六十年前,許多事情雖然沒有發生,但有的事情,卻已經發生。


    她在心中掐算一番,發現自己和卞翎玉之事,赫然就發生在三個月之前。


    師蘿衣心中簡直要嘔出一口老血。


    狗老天哎!若你真的無眼,那為什麽要讓她活過來?


    如果你真的開了眼,令她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為什麽不早一點,哪怕再早三個月都好。


    如今這個情況,她要怎麽辦?心魔已生,無法挽回,難不成此生還要墮魔。卞翎玉已被她淩辱,也無法扭轉。


    如今卞翎玉找上門,她難道跪下給門外那人磕頭麽!


    她不知道怎麽辦,茴香卻很熟練,茴香見她發愣不語,以為她被氣懵了,到底心疼自己人,忙道:“小姐,你別動怒,茴香這就趕他走。”


    師蘿衣認命地閉了閉眼:“等等,扶我起來,給他開門吧。”


    茴香看向她,有些憂愁地規勸:“小姐,雖說凡間一人犯錯,全家連坐,但卞翎玉到底不是仙體,您別盡數把卞清璿做過的事,算在他身上。宗門有規矩,修士不可隨意殺害凡人。”


    “……”師蘿衣覺得一言難盡,唉,茴香好懂年少的自己。


    她再一次認識到自己為人處事的失敗,歎了口氣:“我保證不對他做什麽。”


    想到什麽,她身體抖了抖,心生別扭:“嗯……茴香,你把那個屏風拿過來,擋在這裏,先出去吧,我有事和他說。”


    擋著,我緩一下。


    茴香雖然不太信,但是她仍舊依言照做。


    屏風隔絕出兩個世界,那扇門也被緩緩打開。茴香一步三回頭地走,不太放心。作為一隻善良又衷心的精怪,茴香既怕傷重的小姐被少年氣病,又怕小姐對他動手鬧出人命。


    茴香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姐三個月前,對卞翎玉做了什麽“禽獸不如”的事,那件事,目前為止隻有當事人外加一個卞清璿知道。


    師蘿衣端坐著,她的心情很複雜。


    卞翎玉是卞清璿的兄長,不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對他有什麽好感,甚至她一直都是厭惡他的。


    然而當年的負罪感,卻又令她無法對卞翎玉惡語相加。


    伴隨著輪椅軲轆聲,少年在屏風上的身影如畫布,漸漸清晰起來。


    卞翎玉的容貌在屏風後看不真切,卻又與她的模糊記憶重合。


    師蘿衣隱約記得,自己前世沒有見他,還在生氣和委屈衛長淵傷自己一事,讓茴香把卞翎玉趕走了。


    這輩子師蘿衣做了不一樣的選擇,她暗中審視他,揣測卞翎玉來做什麽。


    她曆來對他沒好臉色,卞翎玉對她亦然。何況三月之前還發生了那樣的事。


    師蘿衣被卞清璿坑怕了,連帶卞翎玉,也敬而遠之。若非那件事出於心魔失控。她清醒時絕不可能與卞翎玉多說一句好話,整個明幽山都知道卞清璿愛這個哥哥如命,他們兄妹感情深厚,讓她想想都糟心。


    縱然全世界都覺得她錯了一輩子,可她堅信,她的直覺並未出錯,她落到今日下場,與卞清璿脫不了幹係。


    卞清璿對自己,有一種隱晦的惡意。


    她望向屏風後,不知卞翎玉來意,審視著他,他是受卞清璿指使來威脅自己的?


    他覺察到自己的心魔了嗎?


    另一頭,卞翎玉推著輪椅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少女故意搬過來的屏風。


    昨夜師蘿衣一夜未歸,山中燭火與火把不滅,弟子們尋了她一夜。


    與卞翎玉同院子的外門弟子抱怨道:“做什麽去找她?總給人惹麻煩,這更深露重的,外麵還冷,不是折騰人嗎?”


    另一個說:“可不是,師桓道君都醒不過來了,師蘿衣一個任性大小姐,誰還在意。”


    卞清璿派來照顧卞翎玉的,是一個十歲大的外門弟子,記起卞清璿的吩咐,他連忙把嘴碎的弟子趕走:“去去去,要說走遠一點說!”


    外門小弟子悄悄去看卞翎玉,見他麵無表情,自己心中生出些微忐忑。


    後來見卞翎玉什麽都沒問,小弟子舒了口氣。


    外院與人間一般冷,雪下到一夜,小弟子進來添爐子,結果見卞翎玉於床邊安靜坐著,望著窗外漆黑的蒼穹,不知在想些什麽。


    天將明,卞翎玉拿了兩樣東西要出門。


    小弟子心中警覺,連忙問:“公子,你要去哪裏?”


    卞翎玉看他一眼,小弟子噤聲。他囁嚅著唇,弱弱辯解:“卞師姐說,你身子不好,外麵冷,盡量別出門。”


    然而大雪中,那個身影推著輪椅漸行漸遠。


    小弟子追上去,慌張道:“那,那我送你過去。”


    “不必,鬆開。”


    小弟子莫名怕他,訕訕鬆開輪椅,看他自己吃力地消失在雪中。


    小弟子跺了跺腳,看那方向就知不好,連忙撒丫子去告訴卞師姐!


    卞翎玉來到師蘿衣的院子,雪已經浸濕了他整個上身。冷得幾乎沒了知覺。


    來的路上,他就聽人說,師蘿衣被衛師兄找著了。


    卞翎玉捏著手中的東西,垂下黑如鴉羽的長睫,到底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門半晌沒開,裏麵傳來屏風搬動的聲音。


    茴香開門,同情擔憂地看他一眼,默然離去。


    一扇屏風,隔絕出兩個世界。


    他冷眼瞧著,屏風那頭隱約可見端坐的纖細身影,心頭生出淺淺的恨意。


    八分對自己,兩分對師蘿衣。


    兩人一開始誰也沒說話。


    詭異氣氛中,少女率先受不了這種氛圍,終於開口:“找我何事?”


    她的嗓音微啞,平時如玉盤落珠,今日聲線卻低迷了不少。但是不難讓人聽出話語中的警惕與試探。


    卞翎玉閉了閉眼,把前日她送來的兩件東西擲於地,冷聲道:“你羞辱人,就這點伎倆?”


    語罷,一把如意鎖,與一株百年血靈芝,被扔在了屏風前的地麵。


    “鬥不過卞清璿,是你沒用。你們要如何,與我無幹。但再用這種手段招我,你我之間,先死一個。”


    他語調平靜,卻帶著淺淡的殘冷之意。


    如他之心,如他從未對師蘿衣抱過期待。


    鎖落清脆,並著少年殘忍冷語,師蘿衣微微睜大眼睛。


    她活到這麽大,也少聽見有人直接告訴她,再敢惹他,他們兩個先死一個再說。


    她又記起那日,對著卞清璿,他也是該讓滾就滾。


    還連帶讓她倆一起滾。


    “說話!”


    師蘿衣習慣了應對茶裏茶氣,不適應這般冷語,幹巴巴應他:“哦……嗯。”


    師蘿衣垂眸,看著摔在地上的如意鎖,還有幾乎快要被人捏碎的血靈芝,那種微妙的頭皮發麻感又來了。


    她此時腦子裏隻剩一個念頭,卞翎玉這麽烈的性子,三個月前,她怎麽敢的!


    ……怎麽敢的!她又怎麽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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