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蒼吾還問他:“要是師蘿衣來了,你同她回去嗎?”


    銀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爐中加火:“她不會來。”


    “萬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愛我。”


    她又不愛他,得知他已經離開不夜山,選擇不再和她走這段路,自然不會來。卞翎玉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和衛長淵是不一樣的,衛長淵能引得師蘿衣追逐入魔。而他……他隻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塊石頭,能讓她站得更高些,卻無法讓她駐足。


    他說師蘿衣不愛他的時候,平靜到漠然。


    蒼吾心想,那……那確實有點可憐啊。


    以至於他訕訕的,不敢再說話,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該問。蒼吾明白,這世間,兩情相悅是很難的。他曾經耗盡修為送主人飛升,她卻從未回眸看過它一眼。


    他至今記得主人冷冷地說,畜生就是畜生。


    蒼吾驟然覺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憐。


    然而此刻,他看見了什麽!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來了!


    他沒看錯吧!


    院子外的杏樹在雨中搖搖擺擺,傘下的少女撐著油紙傘,她粉頰纖腰,烏發垂落,一路朝著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還快。以至於看上去像一隻翩飛的蝶。


    縱然卞翎玉還無知無覺,蒼吾看見這一幕,卻忍不住先咧開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蒼吾替屋簷下那人感到高興,這世間真心不總是被錯付,縱然飄泊再久,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歸屬。


    第54章 驅逐


    師蘿衣沒有注意到樹上的蒼吾,她跟著柳叔到後院角門,一眼就看見了屋簷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著一個小巧的紫砂丹爐,往日是在後院裏麵煉丹,今日下著雨,雨水滴落在青瓦上,匯聚成一串晶瑩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將丹爐挪動到了屋簷下,他垂著眸,在處理一味靈材。做著煉丹這樣的活,他銀白衣衫仍舊纖塵不染,像誤入煙火的清雋公子。


    師蘿衣的腳步很輕,倒是柳叔的腳步很重,因此卞翎玉聽見了,也一直沒有抬眸。


    師蘿衣一月沒見卞翎玉,驟然看見他,才發現卞翎玉比分別前清減了許多。


    她從荒山把卞翎玉帶回來的時候,他身子不好,後來被她養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長了些肉,現在一朝又回到了從前。


    卞翎玉淺色的唇微微抿著,很認真地在做事。


    師蘿衣看見他清冷蒼白的臉色,想起茴香先前說過的話:“他找到我的時候,全身都是血,看上去很嚇人,應該受傷不輕。”


    師蘿衣卻並未在卞翎玉臉上看見半分痛色,他就像天地間的一場春雨,落入人間,平靜地碎裂,也學不會痛吟。


    見卞翎玉這個樣子,她心裏泛起淺淺的疼,然而伴隨著這點疼的,還有另一種看見他的喜悅。


    卞翎玉聽見柳叔的腳步聲,低咳了兩聲:“飯菜先放著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聲,告訴他小姐來了,師蘿衣搖了搖頭。


    她站在角門處,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著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驟然抬起頭。


    角門暖黃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間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現枯敗之色。


    然而從淤泥和泥土中盛開在他眼眸中的,卻是另一道瑰麗的影子。


    少女撐著一把青色的傘,站在幾步外的角門衝他笑。師蘿衣的眼眸明亮,發上的步搖換成了垂絲海棠,正偏頭看著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著她,就像在看著一場不可能的夢。


    他還維持著往丹爐燒火的動作,卻連火星燎了手指都渾然不覺。


    昨日蒼吾還在問他,若師蘿衣來了會如何?


    卞翎玉聽見這話,心中卻沒半點兒希冀,平靜得像一麵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這本就是個可笑的問題。


    她怎麽可能會來呢,曾經在院子裏枯敗的幾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遠的路,也永遠走不到師蘿衣身邊去。


    縱然他們後來做了短短時日的道侶,卞翎玉知道師蘿衣在補償他。


    不愛就是不愛。


    凡人的命,對於修士來說,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愛,光是想想,便會令他變得更可笑。是他主動離開的,她又怎麽會再來?


    卞翎玉早已習慣了不動妄念,此間種種,不過一場易碎的鏡花水月,他料定師蘿衣也沒把這場半路夫妻當真,他近來已經想師蘿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來困在院子中還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經把祛除心魔的靈藥找全,他這幾日,每日按時煉丹,按時睡覺,卞翎玉以為自己徹底平靜,終於能放下,但眼前雨簾中,望著他笑的少女,輕而易舉碾碎了他這些時日所有堅硬冷淡的外殼。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靜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比起綿綿密密的喜悅,這更是無聲劇烈的痛。十年人間,他用一個破敗的身子,遍體鱗傷的心,終於換來了師蘿衣一個回眸。


    他一直像一顆石子,讓師蘿衣踩著他往前走。可這一刻,少女終於願意停下來看看他,把已經快要化作灰燼的他捧起來。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幾息之間,少女卻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把他的手抓出來:“你做什麽,手被燙到,不知道痛嗎?”


    他的手指被燙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紙傘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角門,指尖清清涼涼,院子裏縈繞著雨水落入泥潭的聲音。


    卞翎玉閉上眼,眼眶溫熱,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沒事,你怎麽來了?”


    師蘿衣一聽他這樣問,輕輕哼笑道:“當然是接你回家啊,我雖然給符邱說過,若我回不來,就問問你要不要去人間生活。可我不是回來了嗎?你怎麽連一個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戲裏的負心漢都無情。”


    她說著譴責他無情的話,眉眼卻漾著溫柔的笑意,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還得再等上幾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著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冷淡而殘酷地昭示著他的結局。


    丹爐的烈火劈劈啪啪,他原隻會屠魔,不會煉丹的。可十年來,他學會了很多本該一生都不會的東西。


    人間的墮魔浩劫已經過去,他的使命也會在這裏結束。卞翎玉沒有立刻把手抽出來,放任自己在她兩隻柔軟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們雖然有過更親昵的事,但這是師蘿衣第一次主動親近他。


    師蘿衣麵上鎮定,耳朵卻帶著淡淡的粉。


    見卞翎玉不吭聲,也不辯解,師蘿衣的治療術法對他沒用,她無奈,隻得輕輕地搖了搖:“你怎麽不說話?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說你受傷了,我看看傷哪兒了,咱們回去讓涵菽長老給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隻敢握一會兒,如今師蘿衣體內的神珠不穩,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體而出,卞翎玉淡聲說:“你走吧,我不會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這點屬於他的暖意攥在掌心,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夠了。


    師蘿衣來的時候,就沒想過卞翎玉會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著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問:“為什麽?”


    “不為什麽,這就是我的選擇。當初我們結為道侶之前,你說過,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會成全我。”


    “可是……”她沒辦法反口自己的話,隻好道,“現在不一樣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著她,沒問哪裏不一樣了。


    她能來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飛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開竅最好,這樣就不會步師桓的後塵,她體內有他的神珠,如今修為太低,年紀尚幼,無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為再高些,能納化神珠,飛升隻在須臾之間。


    卞翎玉冷淡道:“這就是我的決定。”


    師蘿衣已經在少時的感情裏,被衛長淵拖累了良多,他不願成為第二個衛長淵。


    為了消滅墮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滌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終會化作比師蘿衣初見還不如的怪物。


    屆時,沒了神魂和神珠的他,隻能變成一隻無知無覺的小獸,會像畜生一樣捕獵,吃生肉,不再記得一切,更無法修煉。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間,他終歸會慢慢湮滅。


    在卞翎玉心中,這就已經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隻會捕獵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見那樣的他,或者因為與他太過親近,神珠被他陰差陽錯討了回來,讓卞翎玉眼睜睜看著師蘿衣去死,他會比自己消失在這天地間還要痛苦。


    蒼吾鬼鬼祟祟跑來探聽消息的時候,就看見這仿佛決裂的一幕。


    蒼吾傻傻瞪著眼,不明白卞翎玉這是怎麽了。他們這樣的人,不就盼著這一日嗎?


    師蘿衣卻並沒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腦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樣,她認定的事情,就鮮少會動搖。


    比如她已經相信了卞翎玉喜歡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隻有一種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麵前,比起生氣,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傷得很重,才不願和我回去?”


    卞翎玉說出這幾番話,麵上冷靜,喉間卻幾乎都湧出了血。


    他本以為自己都說得這樣決絕,師蘿衣不會再管她,沒想到她不僅沒生氣,還一句中的,完全猜對。


    “……沒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間的那股血氣,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給我說一個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著。


    雨小了些,角門外跑來一個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開口道:“因為我現在喜歡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順著他的目光,師蘿衣看見了阿秀。


    師蘿衣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阿秀會出現在這裏。


    阿秀不知道師蘿衣來了,她娘要把她許給一個老頭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淚人,娘卻收了聘禮,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錢還被小賊偷了,她生了病,又難受又餓,倒在了這個院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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